第110章
她游得很快,冰棺不深,她便直直朝着那散发着幽光的巨大冰棺而去。
终于,她的指尖触及到了一片光滑而坚硬的冰面。
这冰面光滑如镜,触手处寒气逼人,让她运起内力护着的手指都一阵刺痛。她贴着冰面游动,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棺椁,而是一面巨大无朋的玄冰之壁,自潭底拔地而起,不知其广,不知其深。
这一整块巨大无比的玄冰玉璧,被沈俨用不知名的手法,硬生生浸在这寒潭之中。
因其巨大,上半部分浮于水面之上,形如棺盖;下半部分沉于水底,形如棺身。从潭上望下来,可不就是一口浑然天成的冰棺么?
好大的手笔,好深沉的执念。
那模糊的女子身影,在冰壁深处。
青归玉忍着刺骨的寒意,贴着冰壁游弋,寻找着方才在丝线上瞥见的那片毛糙。
而后她看见了。方才在上面看到的那些字,就镌刻在冰壁之上。
字迹娟秀清丽,像是女子的手笔,又显然内功深厚,在这巨大玄冰之上,居然不似凿刻,而是写上去的。
“引寒气自涌泉而入,经太溪,走阴跷,上行至璇玑。”
“凝则为冰,化而为水,炼髓洗脉,终至大成。”
字底下,是一幅经脉图。
两套功法,在这冰壁上,被一双巧手强行勾连,盘根错节,宛如两条争斗不休的冰龙,最终却又归于一处,被这只手强行按伏在心窍三关之处,达成了一种凶险而微妙的平衡。
这才是真正的天机劫。不是阵法,而是人身。
青归玉看得心惊肉跳,只觉得这天底下最高深的武功,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展现在她眼前。
不,不对。
以她曾给二人治伤窥脉的经验,这寒髓功的因循经脉,是对的。
冰溪洗脉诀的,却不对,只有七八分仿佛。
难道这刻字者,是先明悟了两种寒功串联归一的运气法门,再生生地推演,自行拟出了另一本的大略总纲么?
那得是多么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她的目光顺着那些字迹一路向下,看到末尾,字迹却蓦地一变,不再是那婉约秀致的楷书,而是换作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瘦劲决绝的笔迹。
仿佛是另一个人,携着多么大的希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既勒其名,复镌其声。必倾我力,寻得此功。绝世一人,以待卿卿。
这是什么?
青归玉看得一愣,一时有些回不过神。这缠绵悱恻的句子,与前面那段酷烈霸道的武功心法,简直是南辕北辙,全然不搭。
既然这第二位刻字者,要替这女人寻得洗脉诀,那想必是最终直到这女人寒毒噬骨而死,也未曾寻到。
而这个女人,是天机阁老阁主沈俨的夫人。
那么要去寻寒功的刻字者,恐怕便是沈俨。
沈俨的亡妻,这个同样修习了寒髓功的女人,天纵奇才,竟在死前窥得了两门寒功合二为一的法门。但恐怕终于当世,既没有黄帝绝针,也不曾找得到冰溪洗脉诀。
青归玉虽然想得明白,却差点将要气死。
小的写情书作海捕告示,老的写情书刻这万年冰壁。
自个儿这条小命,今天怕不是差点交代在这对疯子父子的恩怨情仇里。
她将那经脉法门一一记在心中,最后气得一脚蹬在那行小字上,借了力,便要折转回去。
谁知道那字迹处被她一踹,喀的一声细响,一块巴掌大的冰块脱落。露出了最下方,靠近潭底的淤泥处一个小小的凹陷。她心中一动,伸手探去,竟摸到了一卷被特殊材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抖开一瞧,是一册玉简。
她心里忽然开心,手忙脚乱,终于手脚并用的将那玉简划拉到怀里头。
可就在她抱住那玉简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道,猛地从身后袭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强行将她向上拖去。
青归玉心头大骇,想也不想便反手一笛扫去。可那力道却大得惊人,她在这水里本就行动不便,竟被那只手牢牢地辖制住,动弹不得。
一张苍白得毫无人色,又漂亮到足以使人心醉神迷的脸,就在她眼前。
是沈镌声。
他竟然真的跟着跳下来了。
那件玄色的衣袍在水中无声地散开,乌发飘散,就像一朵盛开的巨大墨色莲花。
十数缕金丝在水中缓缓摇荡,宛如流动的明光。那双本就覆着冰翳的眼睛,此刻在水波折射下,冰翳显得愈发厚重,几乎是全然的茫然与空洞。
这个青年咬着唇,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可抓着她的那只手,却这样将他抓得生疼,带着属于金声公子的决绝与疯狂。
他一手死死地抓着她,另一只手,还握着那缕系在一起的金丝。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凭着那缕系在她腕上的丝线,在这片黑暗的深渊里,找到了她。
他要把她拖出去。
拖离这个属于天机阁的,埋藏着所有秘密与痛苦的坟墓。
恐怕她还活着,他便也跟着活。她若是死了,他大约是想也不想,便要跟着一道沉在这万年寒潭里,做一对永不分离的冰雕。
青归玉被他这副不管不顾的架势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她亏。
她好不容易把这条命从鬼门关前头拽回来,可不是为了跟谁殉情的。
她想骂他,可一张嘴,冰冷的潭水便涌了进来。
此时被他死死地箍在怀里,就要向上而去。那具身体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却又因为疯狂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
隔着几层湿透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体内那股狂暴紊乱的寒气,正与他逆行的气血疯狂冲撞。
他快死了么?
这个念头,比潭水还要冰冷。
可就在这时,她的眼光扫过那玄冰壁,另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却又忽然浮现。
玄冰。
天机阁让他用玄冰匣子里的碎冰浸浴,恢复过目力。
这个法子是从哪里来的?
此处不就是个天底下最大,也最要命的玄冰水池么?
她将方才在冰壁上看到的那幅诡异经脉图,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而后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青归玉不再挣扎,反而顺着他的力道,整个人都软了下来,任由他将自己抱得更紧。
就是现在!
她猛地翻身,双手探出,一手按上他胸前的膻中穴,另一只手,将他按上了那块巨大的冰壁。
一瞬间,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致命的寒气源头,通过她的躯体,被强行连接在了一处。
这简直是疯了。
青归玉在心里想,她这辈子莽过的事情不少,盗书窃针,断筋诓师,但大体,基本上,差不多,没有哪一件,比此刻更接近纯粹的找死。
可是机缘巧合——就是这要命的机缘巧合,现下的时机太也适宜,毕竟这辈子她都不想再到寒潭底下来了。
不得不承认,她那黄帝绝针,确实是有点命运在的。
两股截然不同的寒气,以她为枢纽,瞬间贯通。一头连着狂暴失控的寒毒内功,另一头,连着深不见底的玄冰深渊。稍有不慎,便是两人一齐被吸干内力,冻毙于此。
手下这青年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
他恐怕是以为她要与他同归于尽。那双空茫的眼睛里,疯狂的绝望逝去,化为悲哀而温柔的沉静。
他甚至放松了力道,任由她与自己在这潭底纠缠。
青归玉没空去管他这些弯弯绕绕,只想着循着那脉络流向——强行将两条互相撕咬的冰龙缠在一起,按着头,逼它们以神庭为枢,分走三路,一注阳白,一注丝竹,一注瞳子。
寒气散脱,直冲双目!
沈镌声像是在痛苦的抽气,整个人在她怀里剧烈地痉挛起来。
终于,这青年停止了颤抖。
喀嚓——
一声十分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手下的脉络内传来。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
隔着幽暗晃动的水波,她看见那双总是覆了一层冰翳的眼睛。
此刻,如同琉璃般的翳障,正在寸寸碎裂,漂流。
寒潭水落,灵玉顿出,阊阖明昧,豁然中开。
碎裂的冰晶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结,又被水流冲散,在这寒水中化作星辰般拨荡的点点碎光。
冰翳散尽。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时隔多年之后,终于遣走了所有的迷雾与空茫,露出了底下清亮如许的眼瞳。
青归玉在心里松了口气。
总没白费功夫。她扯出一个虚弱却又得意的笑。有些脱了力,因此赶忙将那卷冰凉的玉简,塞进自己衣襟里。
“你的眼睛好啦。”她用口型无声地说道,“这样就很容易——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