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这是鸿门宴,当然了。
  赴宴之前,青归玉对着铜镜,只觉得自个儿这副样子,简直是给“赴汤蹈火”四个字做了个活生生的注脚。
  她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免得沈镌声替她寻针不成,先行被孟师叔一剑捅死。
  因此,只穿了身最寻常的青色装束,腰间佩着那支旧竹笛,长发也自高高束起,使两枚铜环卡住。
  这副打扮,不为什么,只是为了随时能动手,或是忍不了时,随时能——逃脱干净。
  可当那扇门被推开,沈镌声走进来的时候,她确实觉得自己像个刚从灶台底下钻出来的灰扑扑的丫头。
  金声公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他换了
  一身更为繁复的玄色长袍,衣襟与广袖上,用更深沉的墨色丝线,密密地绣着卷草暗纹,其间再以细穗金线勾勒边缘,随行而起,便有清辉流转。
  头上束起一顶小巧镂空的墨玉冠,黑发缠金,两侧垂下细细的金线,这金丝一直垂到腰间,打了个精致的络子,下头坠着那枚沉沉的螭吻楼铁令。
  那些久病不愈的羸弱,与筹策天下的险恶,都被这身精心裁度的衣袍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去,只余下无害的风姿。
  他本就生得过于好了,此刻又加意修饰,整个人像是从哪轴古画里走出来的,华美又清高的世家公子。
  青归玉心里头那点儿仅存的,关于回护的念头,统统被他这副招摇的模样冲得烟消云散。
  “沈镌声,”她走过去,上下打量他,“你这是要去登基,还是要去选妃?或者是去赴鹿鸣、琼林宴?你穿成这样,给谁看?”
  “给青姑娘看。”他答得流水般理所当然,盈盈一笑,随即又补充道,“也给天下人看。”
  此后停上一停,
  “青姑娘,”沈镌声侧过头,笑吟吟地又与她解释道,“此番前去,不止有药王谷的师长,更有江湖各派的眼睛。倘若沈镌声今日形容落魄,衣衫不整,岂不是丧了青姑娘的脸面?显得这情蛊,下得很是没有眼光?”
  这玄衣纹绣的公子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宛如叹息,“本就久病了。旁人会说,你费尽心机,就为了这么一个病弱潦倒的货色,那可真是……委屈了你。”
  脸面,好得很,她青归玉居然还有这等奢侈玩意儿。
  几乎将她气得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走罢。”她不再纠缠,转身便朝外走。
  “青姑娘,”他却忽然叫住她,声音里略微为难,“你的眼睛……”
  青归玉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眼睛怎么了?”
  “很好看。”他轻声说,那张漂亮的脸上,又开始泛起些许薄红,“只是,我的,不太好看。”
  他指了指自己那双空茫的眼睛。
  青归玉的心猛地一沉。这才是最棘手的。一个瞎子,要在龙潭虎穴里,应付满座的江湖豪客,这与送死何异?
  她赶紧走上前去,抬起头,“你的眼睛,今日如何?”
  “不大好,”他笑道,毫不沮丧,“光影也模糊了。约莫,与全盲无异。”
  她可以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却不能不在乎药王谷的师长。
  陈师父和孟师叔均是医道大家,这双冰翳若是被看出他双目失明,追问起来,那确实瞒不过去。
  “打算如何解释?”她指了指他的脸,“跟人说你这几日思念我成疾,夜夜垂泪,所以瞎了?”
  她本是讥讽,哪知沈镌声脸上那层薄红,竟真的又深了几分。他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那模样,居然像是在认真思度。
  将青归玉悔得赶紧摆手,“我胡说的!你可别当真!”
  这话传出去,她“蛊毒妖女”的名头怕是坐得比龙椅还稳。
  “嗯,”金声公子显出些许失望的情态,便微微俯下身,就这么近在咫尺地对着她。轻声说,“那么……借一样东西?”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
  腕间的金丝倏现,从她青色衣衫的侧边衣襟上,削下了一条二指宽的布带。
  青归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那布带已落入他掌心。
  玄衣青年将这条青色布带举到眼前,虽然看不见,却像是在细细端详,脸上绯红又深了几分,竟显出点儿局促与羞赧来。
  接着,金声公子抬起手,将那截柔软的青布,轻柔地覆上了自己的眼睛。布料柔软,遮住了那双总是满盈着迷雾的眼,也遮住了那点勘乱针留下的艳艳针痕。
  “若是有人问起,”他系好布带,抬起头,脸上红晕未褪,却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甚至还对着她,眨了眨被布带覆住的眼睛。
  “我便说——‘她就喜欢这样,我也没有法子。’”
  简直像闺房之中,被心上人强逼着行了什么荒唐事后,无可奈何的俊俏郎君。
  在青归玉还没被他气死之前,
  他却又轻轻笑了一声,“嗯,青姑娘。天下无人愿剖心见意,因此这等闺房雅趣,想必,是不会有人当众问起的。”
  闺房……雅趣?
  谁家有这种雅趣?!
  你家有!沈镌声!
  青归玉忍着没去问他,到底是谁喜欢这样。多说多错,只得竹笛一横,显出些恼怒来,转身便走。
  “青姑娘,”沈镌声忽然叫住她,那柔和的语调里,倏地添上了局促与窘迫,“我……有一事相求。”
  金声公子对她的奇策,一向混账,却也一向有效,于是青归玉转过身,就便认真听着。
  可沈镌声的脸上,竟又浮起一层薄红。好似有些难以启齿,垂下眼睫,
  “待会儿,不论席上发生什么,不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他看起来羞赧,声音却明白而透彻,“青姑娘,你都……万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成不成?”
  “求你了。”沈镌声手里拈起那垂下来的布带,低下眼睫,继续道。
  这条毒蛇分外的漂亮与不安,教她多添了点儿戒备和狐疑去。
  她没有回答,沈镌声便当她是默许了。
  *
  天机阁做下这般排场,帖子不过两日,便已是高朋满座。不止药王谷与此次寻针而来的各路豪杰,连龙城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闻讯赶来,想要凑一凑此番武林这场大大的热闹。
  楼外车马如龙,楼内人声鼎沸。
  青归玉踏入这满堂喧嚣,只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吞云楼三阁,上头便是雅间,雅间极大,足以容纳百人。此刻早已座无虚席,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各怀心思,几乎都派了人来。
  于是这玄衣金线、明丝束冠的青年,随着青衣女郎一起,缓步而上。
  他身形挺拔,仪态温雅,眼上青丝缚带,更像是信物,而非遮掩,晓示出些似有若无的禁锢与狎昵。
  在场众人,人人见这身中利害情蛊的金声公子,真个是冶容丽都,欹侧风流。
  再看他身边那青衣女郎,只见她腰间衣带明显短了一截,再想一想江湖上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一时之间,神情都变得难以捉摸地古怪精彩。
  饶是青归玉久经风浪,此刻被这上百道目光文火慢煨,也不由得头皮发麻,手心冒汗。
  沈镌声却恍若未觉。他看不见,便也不曾理会那些目光。只是侧着头,身子微微向她倾斜。
  药王谷的二位长老,正置于雅间上首。孟子柳的脸色铁青,手已按上了新配的长剑。青归玉眼睁睁地瞧着,陈匀沣眼中闪过一丝点儿痛惜。
  “师父,师叔。”她也只得顶着众人目光,走到近前,对着二人深深一揖。
  “你……”孟子柳霍地站起,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你还知道药王谷!你……你竟与这……”
  “师妹,坐下。”一旁的老者陈匀沣开了口,他面容温和,神色虽也难看,却还算沉得住气。他看着青归玉,眼中是深深的痛心与失望,继而摇摇头,“归玉,你……糊涂啊。”
  孟子柳坐回位子,扫一眼沈镌声,见他这副模样,只当他又在故弄玄虚,冷哼一声,将桌子一拍,怒道,“沈阁主,你当日在我药王谷中,何等猖狂!今日布宴,装什么样子!”
  “孟长老息怒。”金声公子一揖到地,那双被青布覆盖的眼睛,转向孟子柳的方向,“当日是晚辈孟浪,为情所困,一时失了分寸。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他直起身子,向前一步,金丝飒沓,飘扬其先。
  “章谷主仁心仁术,天下景仰。其毕生心血,除却活人无数,便是金针秘术。其中所载暖玉针一法,更是医家至宝。此针不知下落,想必亦是章谷主生平憾事。”
  陈匀沣与孟子柳对视一眼,此事乃多年药王谷秘辛,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暖玉针……”陈匀沣为难道,“昔日谷中曾有一枚。现下既失,其中原委也可说了。”
  孟子柳见他这样谈及,便也收起忿怒,疑惑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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