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玄衣金线,整个江湖,独此一人。
那些原本还带着荤腥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惧、忌惮、或是好奇。有几人两侧退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窃窃私语声压得极低,却又显是按捺不住。
青归玉正要左右探看,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更大的喧哗声吸引了过去。
只见赌坊中央,一张巨大的木板立在墙边,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什么东西,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让让,让让!”
她挤进人群,定睛一看,呼地一下就有股火气蹿到了脑门。
那上头潦草的写着几行大字:
“雪山之巅,沈陆之争,谁主沉浮?”
底下分列三行小字,正是盘口赔率。
沈胜,一赔三。
陆胜,一赔二。
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庄家通吃。
“开盘了开盘了!买定离手!”
一个精瘦的庄家扯着嗓子喊道,手里抓着一大把竹筹,“当世两大年轻高手!买陆白衣剑法通神的,这边下注!买金声公子计策无双的,这边下注!”
侧边还开了无数小盘口:“三日内是否开战?”、“一炷香内谁先出手?”、“无妄剑能断金丝刃几缕?”、“沈天机吐血”、“陆白衣断剑”......赔率高低不等,旁边围满了下注的江湖客,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唾沫横飞地争论。
“我押陆白衣赢!他娘的,人家是雪山派正宗传人,剑法通神,那沈天机一个病秧子,怎么比?”一个剑客模样的人将一袋碎银“啪”地拍在木板上。
“放屁!”另一人立刻反驳,“金声公子那是何等人物?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陆白衣剑法再高,还能高过天机阁的毒计?我押沈天机!”
后头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喝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却说得整个赌坊都能听见,
“你们谁不晓得,沈天机那是中了情蛊的!我听说,前日在客栈里被那小妖女好一通收拾,迷得神魂颠倒!情蛊这玩意!为了争风吃醋,那必然是豁出命去打!我押沈天机!”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哈哈哈哈!有理有理!”
“那他妈不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耳朵旁边的青筋欢快地跳了跳,青归玉的脸,从白变成了青,又从青变成了红。只得死死攥着竹笛,指节全都捏得发白,几乎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
真是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这帮江湖人,真是闲得没事干,竟然拿这种事开盘坐庄!
她手里竹笛一振,就要上前去将那块破木板给掀了。
手腕却被身侧的人轻轻握住。
“青姑娘,”沈镌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是那副平静柔和的语调,仿佛眼前这荒唐的闹剧与他毫无关系,“别生气。”
“什么?这不关你的事?”青归玉气得一指那木板。
“嗯,”沈镌声竟然点了点头,眼睛在赌坊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些沉静的光,“关我的事。”
不对,
这就很不对了。
“这......是不是你的手笔?”她退后一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侧头瞪着他。
沈镌声稍微停了一下,朝那噪杂的人群扫过,眼波流动,
“青姑娘,”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俯到她耳边,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显出诡异地亲暱,“你觉得,是我做的么?”
“除了你还有谁?”青归玉忽然明白过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天底下还有谁能这么无聊,这么......这么下作!”
“有,”沈镌声居然点了点头,伸出手,神色平静地替她顺一顺气,“想要挑拨生事的人,很多。想要借此扬名的人,也不少。但......”
“......但陆兄行踪飘忽,剑法高绝,天机阁的眼线,毕竟有时而尽。”
沈镌声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赌客,声音轻柔,言辞却十分寒冷。
“江湖之中,钱财总比言语可靠。但能将此局做得人尽皆知,时时引得那些见过他的人来下注议论,使他去过何处,见过何人,剑伤如何,功体损耗几分,全都知晓的,”
他向下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与她分享什么秘密,长长的眼睫微微眨了一下,
“只有李称金办得到。”
天机谋主,惯会以世情人心,做手指尖探路的石子。
“而能让李称金去办此事的,只有我。”
他承认了。
此番赌局,便是金声公子将之落得实实在在的“人心所向”。
这个人,又是这般,用实在缱绻温柔的心计,极端冷漠地将自己筹划进去。
青归玉被他这番话说得又气又觉得荒谬,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了庄家面前。
那庄家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双眼睛贼亮,见她过来,便笑道:“姑娘也要下注?押哪位赢啊?”
“我押,”青归玉将手往腰间一探,摸出那个沈镌声硬塞给她的、描金绘彩的昂贵瓷瓶,重重拍在桌上,
“他们不打。”
满堂喧哗,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和那只在昏暗赌坊里依旧流光溢彩的瓷瓶上。
名贵的官窑绘瓷,光这瓶子就值五十余金。还是沈镌声偷着给她换的,被逮住之后,振振有辞地说那原本的药瓶粗陋,配不上她的药。
“不打?”庄家愣住了,随即失笑,“姑娘,这可没有‘不打’的盘口。不是沈胜,就是陆胜,您得选一个。”
“没有,那就开一个。”青归玉抬起下巴,环视四周,声音清亮,掷地有声,
“我坐庄。”
她指着木牌上那两个名字,清清楚楚地重复道:
“我说了。不。打。”
这话说得石破天惊,满场死寂。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她。
庄家面露难色,
“姑娘,这......这没这个规矩啊。人人都知他二人公然动手,灭门之仇,夺妻之恨,如今更是全江湖都等着看这一场好戏,怎么会不打?”
那双精明的眼睛,又打量一打量那药瓶,
“况且,咱们霸下楼堂口,只收金银,不收物件,姑娘你......这可是什么药?”
青归玉气势满满,却被那夺妻之恨四个字震慑,又被这话问得愣了一愣。可她多年调配药物,但哪里有闲心思一一取过名字?
忽然想起那日沈镌声编的谎话,她恶狠狠地将那瓶子一指,
“我这瓶里,是......‘马蹄雪莲膏’!”就似这样信口胡诌,
“药王谷独门秘方。刀剑伤及,外敷可生肌续骨,内服能吊命回天。”
面上露出点儿得色,随后盯着那庄家,挑眉道,“我押此药。赔率,一赔十。”
她这牛皮吹得脸不红心不跳,毕竟这药确是她得意好药。这一下,教最嗜赌的赌徒都犹豫了。
这药效若为真,那可是千金难换的保命宝贝。但这“不打”的盘口,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青归玉目光转过在场众人,竹笛望桌上一敲。
“少废话,我说的,就是不打。”此刻须显出些神色笃定,“但凡我活着一日,他们便打不起来。就赌这个,你们敢不敢接?”
她既然提及药王谷,庄家额上就见了汗,沈镌声已经从后走上前来,正自皱着眉,仔细端详。
于是庄家偷偷觑了一眼她身后这个沉默不语,却教人浑身发冷的玄衣青年,又看着她,结结巴巴地道,“姑......姑娘,这......这盘口是咱们霸下楼设的,真真不好改动......”
就在这时,那只缠绕着金线的手,从她身侧伸了过来,轻轻覆在她放在瓷瓶上的手背上。
那触感冰凉,使得她指尖一颤。却见沈镌声将一枚镔铁所制,上头缠
满螭纹,写着“螭吻”两字的小小令牌,移向那只瓷瓶旁边。
众人尽皆向前探过头来,人人想看个仔细,
这便是天机阁的阁主亲令,螭吻楼令牌。
“接了。我也押一注。”
金声公子的声音,就在耳后响起,清润温柔,
青归玉猛地回头,正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
“你......”
“我押——”他侧过头,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这四面浑气掩映下,情色夺人,靡丽无双。
“镌声胜。”
青归玉瞪着他。
空气瞬间绷紧,屋里的喧嚣全都被这古怪的对峙压没。
两人针锋相对,一个押和,一个押胜,赌注就并排放在桌上,一个古朴贵重,一个华美精巧。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
这哪里是赌局,分明是情场上的较量,是天下闻名的“情蛊”公之于众的又一桩奇闻。
就在这剑拔弩张,又暧昧丛生的诡异气氛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像是惊雷般,豁然劈开了这污浊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