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嗯。”他终于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低哑。
青归玉反倒被他这一下给气笑了,
“好,好一个金声公子!计策不成,你就打算失魂落魄的死在这里,去陪那个关了多年的老疯子。等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孤身一人,陷在这天机阁的重重杀机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也不是?”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转回身去。
“走了,沈天机,”她头也不回,说话也没什么好气,“还杵在这儿当冰雕?等着你爹出来给你上柱香么?”
沈镌声这才如梦初醒,竟还轻巧地笑了一下,默默跟上了她的脚步。
两人走过嘲风身边,带起一阵寒风。那老者精明如鼠的眼睛转了一转,似乎思量了片刻,将断臂掩在身后,无声无息,如一缕青烟,再度融入了阴影。
亏得金声公子威望素著,他那以自身病弱为饵的谋划又名声在外,因此纵使他方才再显颓唐,两旁天机阁的死士也都尽皆垂首恭立,不敢有丝毫异动。
青归玉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从一旁守卫的马厩里,不由分说地牵过一匹神骏的黑马。
“上马。”她翻身而上,动作利落潇洒,果断地对着身后的玄衣青年说道。
沈镌声抬起头,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他看了看马,又看了看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他只是朝旁边望了一眼,走开了几步。不多时,他又回来,手里多了件毛色水滑的玄狐裘,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身上。
“太招摇了。”青归玉皱眉,想将狐裘扯下。
“青姑娘说的是,”沈镌声从善如流,手下却顺势将裘衣的系带在她颈前系好,“那我们便走条不招摇的路。”
两人走出天机阁的这处雪山禁地,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他们没有再回那个鱼龙混杂的集镇,而是由沈镌声引着,沿一条更为隐秘的山路向雪山深处行去。时节虽已入夏,高处依旧寒气袭人。山路两侧是挺拔的雪松,巨大的山岩上覆着苍绿苔藓,偶见一两簇顶着寒风绽放的不知名蓝色小花。
行了约莫半日,天色渐晚,沈镌声在一处背风的、被巨岩环抱的山坳里停下。旁边有一道清澈溪流,是雪山融水汇成,水声潺潺,在寂静山谷里格外清响。
“青姑娘,”沈镌声从随身行囊里取出火石引火之物,“累了么?今日便在此歇下。”
青归玉看着他,心下诧异。这惯于锦衣玉食,在谈笑间搅动天下风云的天机谋主,又是要做哪一出?在这里搞什么呢?
她没作声,只是走到溪边,左右看看,溪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光滑的鹅卵石,和几尾被惊动后迅速游开的、身形细长的鱼。
只是水温太寒,游鱼太远,金针掷出未必能到。青归玉稍作寻思,打算回去找几枚够纤利的银针出来。
可等她回转身时,一堆篝火已经噼啪作响地燃起,橘红色的火焰驱散了山谷的寒意,也映亮了沈镌声那张苍白漂亮的脸。
他坐在岩石上,手中拿着根削尖的树枝,手法轻巧地穿着一条刚刚处理干净的鱼。
火光温柔地摇晃,眼睛里头也被火焰映得流光溢彩。金声公子一时褪去了刻意营造的压迫与华贵,只穿着内衬的利落衣服,长发用金线束在脑后,久病的身躯也显得清隽。
“你......”青归玉上下打量他一回,觉着实在太过诡异。
沈镌声动作一顿,抬眼看她,火光在他瞳中,招摇出一点细碎的流光。
“这个么?”他轻声应道,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天机阁的藏卷里,什么都有。寒潭边独居,想得太多,人是真的会疯,总得寻些事情来做。”
天机谋主的脑子里,真个是五花八门,可这讲起来就很过分了,把她说得居然也有些难过。
她想着,自己果然是很吃这悲苦的一套,也不晓得一个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冰冷的囚牢里,去读那些描述人间烟火、市井生活的书卷。
沈镌声盯着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微微叹了口气,
“我骗你的。青姑娘,”他移开视线,去看火上滋滋作响的烤鱼,声音低了下去,“那地方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难熬。毕竟......”
“既然没有人来,就也不会有人走。”
火上鱼皮烤得焦黄卷起,滴下些油脂,引得松火轻爆,于是他将烤好的鱼递过去。
青归玉将信将疑地接过来,鱼肉滚烫,她吹了吹,咬了一口。自古雪山寒溪出好鱼,冷水处鱼肉极肥嫩,味道竟出乎意料的好。
夜深了,山风更冷。
她一时想着药王谷,一时又想着小师兄,一时又忆起那寒狱中的锁链和冰棺,心里发憷,总是睡不着觉。
于是睁开眼,看见沈镌声正坐在她上首的风口处,仰着头看天。
“睡不着。”她支起身子,“沈天机,你不睡,守在这风口是做什么?怕我跑了不成?”
“嗯。”夜色里传来一声应答。
青归玉被他这直白得近乎无赖的回答噎了一下,
“我若真想走,”她顿了顿,环顾四周,“这般空旷地界,你觉得,你拦得住么?”
“拦不住,”沈镌声答得很快,像是早已思考过,“青姑娘的本事,我素来知晓,大约是拦不住的。”
他停顿片时,终于回望她,又很快垂下眼。那垂落的眉眼在夜色里,像是被风捻碎的水纹。
“......可我还是想试试。”
沈镌声如此低下头,见她不说话,又忽然开了口,像是怕这冷清会吞没掉什么东西。
“青姑娘既睡不着,”他侧过头,对她轻笑,“我便与你说些故事解闷。近日看了些话本,都还记得。”
就此轻巧地清一清嗓子,居然真个说了起来。
“......话说那状元郎高中,拒了相府千金,散尽家财,终在当年柳树下,寻到了苦等他多年的卖花女......”
确实是南朝街头巷尾的话本子。
他记性好得惊人,竟将那话本里的辞藻一字不差地背出。可讲的,全都是些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英雄侠侣归隐山林的陈旧故事。
这些话本,故事俗得要命,青归玉做了七年大夫,人间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只觉得这些结局圆满得甚至有些虚假。
但也勉强忍过。只因念起来的声音着实好听,像是有灵泉漱水,趁着些檐下春风。
“......后来那将军战胜归来,解甲归田,与那医馆小姐重逢。”
这真巧了,这不是前日她在客栈里翻过的话本子么?
“不太,不太对?”她含混地问,“将军不是捐躯死国了么?”
“嗯,”沈镌声侧过头,对她笑了笑,火光在他眼底跳跃,“可是这样更好些。”
金声公子记心绝佳,辞令又好,与她讲故事时,擅自将那话本结局一一改窜,她平时不甚在意,此时也大多听不出来。
他顿了顿,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声音更轻了些,“青姑娘若是不喜欢听这个,我......还记得些《风月鉴》、《合欢录》......”
“——行了!”青归玉抓起块石子丢进火堆,溅起几点火星,打断他后面的胡话,“就这个!”
她飞快地闭上眼,将头在狐裘里头埋下去,只听见沈镌声在她旁边,细细碎碎地笑了起来。
托这些过于顺遂圆满的故事的福,她总算被无聊得睡着了。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空旷的洞窟,四壁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正好冷,冷得彻骨。
就在这时,一片冰凉柔软的触感,轻轻地落上了她的额头。
或许是山间初融的雪水,又可能是林下刚落的朝露。
笼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的苦香。
翌日清晨,青归玉是被鸟鸣唤醒的。
她睁开眼,篝火已熄。下意识地,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山间微凉的空气。
似乎是听到了起身的动静,沈镌声回过头来。
“青姑娘。”他站起身,朝她走来。
晨光正对着他,让他那张本就白得过分的脸,更显得趋于透明,微光穿过黑发和金线的交隙,在他周身勾勒出满身的淡金色。唯有一双桃花眼,在清晨的光线下,蒙着层潋滟的水汽。
一宿栖草挂露,迎上林下风色,更显这青年衣袂飘飘。青归玉用手揉着睡眼,心里胡乱想着,也怪不得集镇小贩们说雪山上头有神仙,这可不是神仙形状么?只需添些素云,拥只黄鹤,就也算是差的不多。
她性格明快,正想开口夸他两句,远处山林间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人正在快速接近。
沈镌声倏然欺上,将青归玉掩在身后,目光望向声音的方向。
“有人来了。”他沉声道,周身那股温润柔和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金声公子那令人胆寒、锋锐如割的气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