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马厩里,他们来时那匹受惊的骏马正烦躁地喷着鼻子。沈镌声解下缰绳,朝她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依旧。
  青归玉气得牙痒。可是她若要独行,此时就需急着让伤口痊愈了。
  她恐怕伤口再次挣开,更加耽搁,最后只得点点头。
  金声公子将她小心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玄色的衣袂飘摇着金色丝线,像是网般覆盖着她。
  “青姑娘伤在肩背,策马颠簸,恐怕撕裂伤口。”这声音贴着她耳廓响起,气息微凉,简直是挟着理所当然的关切。
  骏马扬蹄。风刮过脸颊,路上散开草木清气。
  沈镌声巧妙地控着缰绳,速度并不快,却异常平稳,显然是顾及着她的伤势。
  青归玉身体僵硬,努力向前倾着,试图拉开那过分贴近的距离。但每一次颠簸,后背都不可避免地撞上他微凉的怀抱。
  呼吸都仿佛吸入了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苦香与血腥的复杂气息。
  他们沿着路径向北而行,避开了官道和大的城镇。
  那些“内子”、“夫人”、“娘子”的称呼,沈镌声朝着各种形色的人,温和从容,言语轻快,变着法地唤她。
  唤得越来越顺口,眼里的缠绵也越发逼真,几乎足以让每个不明真相的村人或驿卒投来善意或艳羡的目光。
  沿途并非荒无人烟,经过了两个集镇或简陋的茶棚。
  这种时候,沈镌声总会体贴地下来休憩,让她出来透透气。
  而江湖的风,也就适时地吹到她耳边。
  尘土飞扬的路边茶摊,邻桌几个携着兵刃的客人正高声议论。
  “听说了吗?药王谷闭谷了!说是陆白衣走后清理门户,老章谷主那一脉算是彻底完了……”
  青归玉转过头。
  ——药王谷清理门户多年,唯独没有能清的了她。
  “啧啧,谁能想到‘无妄剑’会叛出师门?据说带走了谷中重宝,还打伤了几个长老!”
  自己心里须要知道这是胡说。
  ——谷里现如今只有两位长老,而谷中重宝早在七年前就被她偷了!
  “药王谷悬赏黄金万两,外加三颗九转还魂丹,要陆白衣的项上人头。死活不论。”
  摇摇头,叹一口气。
  ——药王谷压根就没有九转还魂丹这种玩意。
  “天机阁那边漏出风声,陆白衣早就和天机阁私下联络,这次叛门,就是为雪山派秘宝铺路!药王谷内斗,他趁机抽身,这可不是沈天机的好算计么!”
  她低下头仔细盘算。
  ——小师兄要与天机阁勾结,大约是今天最荒谬的消息……
  “呸,什么话,都说是因为金声公子横刀夺爱……”
  ……
  青归玉喝到一半的茶,终于被呛了出来。
  沈镌声一脸平静,乖巧地伸出手,替她顺顺气,眼角向旁边瞟过去。
  假的,都是假的。
  气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她猛地站起来,起身太急,搞得眼前一黑。
  “青姑娘!”
  沈镌声眼疾手快地起身,将她接入怀中。额头撞上他的胸膛,鼻尖忽然充斥起清冽又危险的气息。
  “假的,放开我……”
  她气呼呼地挣扎,要去理论的心情过于急迫,声音几乎犯了点哭腔。
  沈镌声却慌乱地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拢,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禁锢在自己怀里。
  “嘘……别害怕。”他在她耳边低语,又是那熟悉的,毛骨悚然的温柔,仿佛猎人在安抚受惊的猎物。“别害怕。”
  真正胡扯。她怎么能安下心。
  毕竟身后这个号称中了情蛊的青年,紧紧贴着她,完完全全地感受着,她因担忧另一个男人而起的剧烈情绪波动。
  “——这两日来,青姑娘一直在想你的‘小师兄’。
  这清冽柔和的声音底下,有些什么浑浊的东西滚动,那眼中的薄雾似乎凝实了。
  “担心是人之常情。”
  沈镌声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像是在自言自语。
  “毕竟……救过青姑娘的命,是青姑娘很重要的人。”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实在是过于凶险。
  “你到底知道什么?”青归玉在他怀里仰起头,终于忍不住。
  “流言是不是你放出去的?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带着她积压多日的怒火。
  沈镌声抬起那双精巧的眉眼,哀伤地看着她。
  “我?”他轻轻笑了一声,“江湖如海,风波自起。哪里是我能做的准的?”
  “好处……”他犹豫了一下,俯下环抱着她的身躯,视线覆在她因紧张而微微翕动的唇上。眼睫垂落,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我是你的蛊奴。”
  沈镌声抬起手,带着危险的狎昵,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被汗黏住的发丝。
  “我只想……青姑娘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好好的,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小心蓄意地引诱她,身体也越靠越近,环绕开冰冷的、苦涩的香味,混合着男性气息,将她四
  下包围。
  “青姑娘为了旁人,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甚至……连命都能不要。”
  他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声音压得十分轻浅,渗露出病态的温柔。
  金声公子惯常会用这样以退为进,自身入局示弱的伎俩。
  青归玉转头上下看他一回,生气地将他推开,踢上脚边的一枚小石子。
  “你怕我治好你之前就丢了性命,想把我困在你身边,像这样?”
  “困?”沈镌声向后一步,像是被这个字刺痛了,眼底雾气氤氲,但很快又被一种灰蒙蒙的,实在的委屈所取代。
  他朝她伸出手,
  “青姑娘明明答应过……要和我一起走的。”
  ——是的,那就够憋屈的了。
  “别碰我!”她怒气冲冲地偏过头。
  沈镌声的动作顿住,指尖悬停在她颈侧,怔怔地看着她,最终,只是细微地叹息一声,收回了手。
  “嗯。”他低下头,退后半步,拉开了距离,周身那迫人的气息瞬间掩去,又恢复了那副温雅守礼的模样。
  “青姑娘总是这样想我,”他低低叹息,“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伤。至于陆兄,”
  他稍作停顿,语气平淡,继续道,
  “我也觉得蹊跷。陆白衣素来光风霁月,自行离开,当有他的道理。”他沉思片刻,向着她微笑,“或许是事发突然,才没有事先和青姑娘提起。”
  陆归衍在谷中多年,从最初就拜入章谷主门下。谷主既然待他如亲子,其出身背景除了几位长老晓得之外,谷中就不方便问及。
  金声公子谙熟人心,这样挑拨的话语,他偏偏要用最赞叹的语气说出。
  青归玉明明晓得他不会说陆归衍半句好话,听他这样说,也只能背过身去和他生气。
  “青姑娘,你们不是青梅竹马?谁有你更了解他?”
  他侧过头,看了看她的背影,轻浅地笑道,“你觉得,他会为了什么,不惜背负叛门的污名,也要离开?”
  如此将问题抛回给她,巧妙地引导着她去怀疑,去动摇。
  乱而取之,亲而离之,疑中生疑。
  像是毒蛇在舔舐耳廓般,指尖精巧地拨动那些焦虑惑乱的弦丝。
  她也不知道黄帝绝针是怎样变篡情志的,只是清楚的感觉到,当初药庐里那个羞怯安静的少年,早就消失得没有一点踪影。
  经过那该死的勘乱针吊命,这躯壳里只剩下个因她一丝痛楚而惶恐不安、趋于卑微的疯子。
  更糟糕的是,这个人恰巧是智计无双、心狠手辣的天机阁主。
  如此共乘,其实也拢共只行了两日,
  到了个繁华些的隘口,沈镌声勒住马,翻身而下,有些为难地低下头。
  “怎么了?”青归玉问他。
  “不成,”他若有所思,“这样走路,青姑娘太过辛苦,”又扬起头,续道,“你的伤口,也要多用些药将养才行。”
  “只能见一见故交,”沈镌声将指尖覆上她的手,冰冰凉凉,转头笑了一笑,“别害怕,青姑娘,别害怕。”
  他这样说完,过不多时,一阵低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穿过了隘口的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整齐和压迫感。
  青归玉警觉地循声望去。
  只见官道那侧,一队约莫二十余骑的黑影正迅速向这边驰来。
  穿着北疆皮袄,背负弯弓,腰挎长刀,马匹高大神骏。为首一人身穿锦袍盔甲,赫然是数日前在官道混战中,被沈镌声用硝石惊了马匹、气得暴跳如雷的北疆将军。
  青归玉心中一凛,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竹笛上。
  来人一勒战马,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金声公子却只是抬起手,那双漂亮的眉眼底下,眼波转而过去,缠绕着金丝的衣袖稍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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