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这反应让青归玉十分纳闷,她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左瞧瞧他,右瞧瞧他。
“你……不太高兴,”她终于断定,俯身凑近,偏过头,声音放得温和些,“为什么?”
少年依旧垂着头,视线凝固在手上。那支纤弱的白花被他紧紧攥在掌心,花瓣边缘已被揉捏得微微发皱。
“青姑娘,”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开了口,“你方才提及的师兄……会来这药庐寻你么?”
听见他如此说,青归玉松了口气,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你不用担心被发现,”她弯起唇角,顺势在他面前坐下,手指安抚地拂过他垂落的发梢,“小师兄日常不来药庐这里。”
“平时有事,总是我去寻他的。”
少年突然抬起头,带起一阵细微的风。那些被精心簪在他发间的点点金色小花,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扰,无声无息地,从发间坠落。
他愣愣地望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又漫起薄雾般的冰翳。终于,
目光有些狼狈地转开,缓慢地说,
“难怪……难怪青姑娘今日这样高兴。”
“是啊。”青归玉搓了搓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飞扬神采,“我那绝针虽然还没练成,但现下多少能给你强续上几年光阴,拖上几年,我定能想出法子,把你骨髓里这寒毒连根拔除的。”
她望着他,越看越觉得这少年实在养眼。近些时日,被她这药庐的烟火气浸润着,总算褪去些病态的苍白,显出几分温润的生气来。
如此就更加有信心了不少,她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眉飞色舞地与他比划,
“区区几个月就有这样进境,再过几年,我不知道要厉害成什么样子。”
“到时候你再来找我,我一定能给你治得好。”
少年却又安静了下去。过了一会,才又开口,话语中像是有什么,在簌簌地剥落粉碎。
“那么到那个时候,”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带着细微的、压抑不住的颤抖,“青姑娘……还会在这药庐里么?”
当然在了。青归玉冲口就要说。
可是细想一想,不管是偷取暖玉针,还是盗得黄帝绝针秘籍,或者是将这第三针用到他人身上,怕不都是师门重罪。
即使是有小师兄替她求情,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一定,”她突然气馁,轻轻摇头,目光落在那些散落的金银花上,“或许……便不在这里了。”
少年沈镌声转过头去。
迷迷蒙蒙之中,她总觉得他还说了什么,又记不太真切。
只记得他转头时,自己缀在他发间那些金灿灿的小花,戴得太久了,仿佛已成了他的一部分。
因此睡意未消,她迷迷糊糊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尖探向他散落的发丝,想拂去那点点金色。
嘶——
手指一痛,才发现被金丝刃划破了一个细小的口子。
青归玉瞬间清醒,揉揉脸,才发现已经过了一夜。
她微微转动脖颈,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半倚半靠地陷在沈镌声的怀里,他依旧维持着替她镇压疼痛的姿势。闭着眼睛,头轻倚在她身侧,呼吸轻浅得几乎像是没有。
他那散落的、沁有凉意的乌黑长发与金色丝刃,在她手背上无声地交缠。
晨曦艰难地穿透客栈窗棂上的尘垢,
他似乎并未察觉她醒来,像是睡着了,那张漂亮到不安分的脸,落在早晨的微光里,整个人沉浸入一片近乎枯槁的安静之中。
青归玉轻轻吸了口气,牵动肩伤,细微的抽气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低垂的睫毛突然颤动,
“……醒了?”他像是有所期待似的,只是声音低哑得厉害,“青姑娘……还疼么?”
青归玉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试图撑起些身子。
动作间,肩伤处一阵被压制的闷痛翻涌上来,她皱紧了眉头。
几乎是同时,一股更轻,更纤巧的寒气覆压下来,悄无声息地做了些安抚。沈镌声几乎是本能地倾身靠近,一只手下意识地就想去扶她,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身体的前一刻,猛地僵在半空。
“青姑娘,”他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别动……会疼。”
青归玉看着他这副,比自己这个伤患还痛苦煎熬的模样,心头那点被他昨晚疯言疯语激起的怒火,莫名地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深的荒谬感。
因此也没立刻去回答,只是动了动没受伤的右手,想去够旁边桌上的水碗。
谁知道她指尖刚伸出,一只微凉的手便已更快地将水碗端起,稳稳递到她唇边。动作流畅,甚至堪称熟稔。
青归玉瞪着他。沈镌声这个样子,仿佛让她喝水是件什么极其重要的大事。
“……怎么?”沈镌声被她看得微微一顿,眼睫快速眨动了一下,急道,“不成么?是……我手太凉了?”
……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你就这样坐了一夜?”
只能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青归玉觉得有些尴尬,
她一生之中,多少次救治旁人,但被人救治的机会,倒还真不太多。
“你该去歇歇的。”她停顿一下,“怎么也不动一动,傻么?”
天底下能骂天机谋主傻的机会,可也不是很多。
她觉得好笑,一时就笑了起来。
虽然这伤与他脱不开关系,照顾自己却也称得上尽心尽力。
青归玉想着,转过头,视线落在左肩上。
那里缠裹的布条已经换过,是干净的粗白布,包扎的手法虽不算顶好,却也整齐利落,显然是沈镌声的手笔。
她嗅了嗅,能闻到熟悉的金创药膏清苦微凉的气息。
果然,这位天机谋主早就料定她随身带着救命的药,在她昏睡时便自作主张地替她处理了。
可沈镌声只是失神般地,盯着她喝水后润泽了些血色的嘴唇。
直到她偏过头,显示出等待他回答的样子,他才如梦初醒般低低应了一声。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茫然,似乎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
“嗯……”忽然又转过头,耳根都变得红了起来,
随着动作,金线缭绕着从她手上抖动过去,“不……我觉得这就很好了。”
两天倏忽而过。
窗外天色由灰蒙转亮,又由亮转暗,重复了两个轮回。这客栈房间里,时间仿佛被挥之不去的药味凝滞了。
几乎有些像是当年在药庐里的味道。
肩胛处被反复撕扯的伤口,在金声公子那精纯到近乎奢侈的寒功压制,和她随身携带的秘制伤药作用下,终于被驯服了大半。
第三天午后,沉闷的空气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马蹄声骤然撕裂。
那马蹄声不是普通商旅不疾不徐的前进,而是杂乱、急切,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江湖草莽气。
青归玉当时正倚在榻边,尝试活动左臂,闻声动作一顿。沈镌声本来坐在她两尺多的距离,指间漫无目的地缠绕着几缕金线,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发呆。
楼下很快响起老板娘略显惊慌的招呼声、沉重的脚步声、兵器磕碰的叮当声,以及几个粗豪嗓门的嚷嚷:
“店家!快上好酒好肉!他娘的,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跑了三天,嘴里都淡出鸟了!”
“马都喂饱了!用上好的料!”
“掌柜的,还有干净上房没有?给爷们腾几间出来!”
“吵什么吵!都小声点!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楼下领头的是个声如洪钟的汉子,腰间挎着一柄沉重的九环刀,刀环随着他拍桌子的动作哗啦啦作响,气势汹汹。
身后是七八条同样精悍的汉子,个个风尘仆仆,眼带凶光,将不大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汗味、尘土味和隐隐的血腥气。
老板娘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招呼他们坐定,那酒肉还未上半盘,就听见后面又有几个人走了进来。
那后头进来的,显然衣服鲜亮考究些,为首的是个面色蜡黄、眼神阴鸷的中年文士,手持一柄描金折扇。
后头三个佩刀挎剑,步履沉稳。也各自带着兵刃,显然也是江湖中人,一见这几个人坐在店里,眼睛一瞪,脚就往后缩,转身就要走。
先来的汉子向着文士打量一打量,怒道,“嘿,杏林坞的朋友,嫌弃我们漕帮粗莽,打老远从南边过来,只是来看药王谷笑话。”
那面色蜡黄的杏林坞文士脸色一黑,手中描金折扇“唰”地展开,又缓缓合拢,有些鄙夷的道,“漕帮的兄弟说话好生难听。”
“我等杏林坞弟子此行,只为寻找几味北地特有的珍稀药材,用以济世救人。倒是诸位也不见谁使剑,怎地也跑到此处了?”
“放屁!”漕帮几人中,一个精瘦的汉子猛地站起来,指着文士鼻子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