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抬手一挥,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沉声问道,“沈阁主既然来自陈罪,为何言语如此咄咄逼人?”
金声公子脸上的薄红隐下了些,渐渐变了些凌厉的神色。他指尖轻捻,手中金丝在指尖缠绕,话锋一转,笑道,“沈镌声此来,只是认了罪过。又不是要来领罚,说了什么,有何要紧?”
此言一出,火上浇油,挑衅之至。
青归玉竹笛在手中捻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想不通金声公子为何突然发难,甚至不惜孤身犯险,公然挑衅药王谷?
若仅仅是为了动手,大可暗中布局,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正大光明地,孤身前来叩门?
他有那熟稔人心,谈笑间拆解困局的手段。可这时候莫说什么天机谋主,哪怕是天底下最蠢的蠢材,也干不出来此等事啊?
孟子柳闻言果然大怒,剑锋一抖,青囊剑法如疾风骤雨般刺向沈镌声。沈镌声笑意还未曾收敛,向后一退。
他这身法极是奇特,既不迅疾如电,亦不诡谲难测。此时初阳照耀,碎金似的流光飘洒之中,却可说机巧得很。衣袂翻飞间,若涉星斗重重,似与群仙博戏。
众人只见刀剑围中,一时金线缤纷,飞纤缭绕。丝刃裹着寒气,层层激起在这金声公子的身前,扶扬猗靡,飘摇上下。
青归玉头疼万分地捏着竹笛,就看沈镌声运着寒功,眼尾的朱砂针痕,现下红得鲜亮可怖。
她眼皮直跳,心里说该不会他真想独自一人,挑了整个药王谷罢?
那边孟长老被他这身法激得怒意更胜,也不管他身份微妙,是天机阁主还是地机阁主。长剑闪动,处处都走向要害,竟然全不留手。终于铿然一响,长剑触上寒丝。
金声公子眉尖微蹙,将手向前一掠一引,寒丝倒袭,旋而缠上剑身。寒髓功内劲奔涌而至,如走灵蛇般沿弦刃传去,骤然有千缕冰寒内劲细如发丝,丝丝渗向孟子柳手中长剑。
霎那间千百金色细纹浮现在长剑剑身,孟子柳手中这柄剑,竟如同瓷器般寸寸开裂。
想来天下举凡金铁兵刃,锻造时免不得留下切口纹路,绝无天衣无缝之理。
这长剑被金声公子以寒丝缚住,寒髓功内力沿兵刃锻造纹路游走,寻隙切入,以无厚入有间,间隙如发,游丝亦有余地,碎利刃如剖熟鲙。
他神色平静,指尖回勾,莹丝如冰裂纹盏般闪过,金色纹路瞬息攀上。叮的一声,裂纹蔓延的细响,长剑猛然一颤,恰似春日河面冰层初解,在众目睽睽下碎成满地铁片。
凌刃白云色,寒丝间错金。天机百变中,这灵丝错金变,便是金声公子用以破天下兵器,却留敌活口的巧招,
柳长老万没想到这丝线还能折人兵刃,连退两步,花白鬓发被劲风扬起,整个人都怔在那处。
沈镌声目光游弋,扫过周遭,忽然眼光一亮。手上金丝突地曳动,丝线上寒色猛然暴涨,拟三台星君裁命之法,三根金线成锥,直向柳长老面门袭去。
这与他刚刚周旋来去的情态截然不同,众人齐声惊呼,兵刃都皆举起。
青归玉可太熟悉他这人行事手段,见他看过来,心思一转,唯恐他伤了柳长老。不待他目光扫到这边,扬手便是数枚金针激射而出。
她真到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只一连厉声喝道,
“沈镌声!停手!停手!”
无非是要迫她出来罢了,好大事么!
她握紧竹笛,身形一纵,从山石后跃出。却觉一道凛冽剑气自身侧掠过。霎时间金丝震颤,寒光交错,众人只觉剑光寒气互相激荡,有那内力稍弱的,被迫得退开三步,待尘埃落定,一泓秋水般的剑锋已经横亘在他二人之间。
白衣无妄反手执剑,青绿长绦垂落。白衣化上些雾气淡漠的晨光。素色衣冠下,那一双清冷的眸子,怀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冰凉地斜睨向沈镌声。
孟子柳见援手到来,精神一振,剑柄直指沈镌声,怒道,“归衍,来得正好!你使无妄剑与我杀了这狂徒。”
然而此时沈镌声一人在药王谷门前,也不知他手下派中,有多少人知晓。这又与当日漕帮大会时白衣剑出手还击不同。天机阁主若真死在药王谷门前,纵使情理在握,也难保不会引发两大门派血战。这本是药王谷占尽情理之事,难不成反要与天机阁相交代?
孟子柳虽然年老,但青年时的急躁脾气,并未随着年岁渐高而稍减。
"师妹!"陈长老在旁阻拦,唯恐陆归衍真个出手,就怕到时沈镌声即便不敌,也免不得山门见血,要致些弟子伤损。他紧紧拧着双眉,向韩柊摆一摆手。韩长老会意,便赶忙上前,擎出判官笔,挡在中间,
谁知沈镌声全然不将这般剑拔弩张放在眼里,反倒转过身去,
"啊,青姑娘。"金声公子低下头,金丝流转,凌厉寒色一时化尽,对着她盈盈一笑,轻容约巧,恍然间似枕倚春风。
“原来青姑娘竟在此处。”
这只孔雀似的玄衣青年,堂而皇之,只在药王谷山门最显眼处等候,怕不是就等着她这一刻。
“青姑娘,”黑色的衣裾动处,沈镌声悄没声息地闪到青归玉侧近,拈起手上金线,柔声道,“你看,陆兄为人,真是心思绞杂。又害怕我活,”
他瞥了一眼白衣无妄,偏过头,笑吟吟的续道,
“又害怕你死。”
青归玉咬着牙,横了他一眼,但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早被逐出了药王谷,此时被他强行拉扯出来,但身为弃徒,被逼现身于旧日师门,此刻站在众人前的每一瞬都如芒在背。
前段时间她还被执法堂李,莫二位师兄姐追捕,那时候她动手可是一点都不曾顾着礼貌。而自己当年瞒骗诸人,手筋并未全断的事,也被抖了出来,现下应该早就回报给了诸位长老。
金声公子看着她,偏了偏头,间杂着金线的黑色发丝动摇了几缕,
“既然青姑娘这般为难,”他衣袖轻摆,走过她身前,修长的十指交叉,长眉微挑,缓缓地道,“我与诸位前辈出个主意,”
“沈镌声虽然负罪,但不才天机阁里也有些长辈好友,此时我若生不测,大家误会起来,平白令各位头疼,”
他拈起丝线,笑道,“不如费些时日,请江湖中诸派到来,一齐做个决断,到时倘或共议教我为章谷主偿命,”
金声公子点点头,仿佛谈起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
“也无不可。”
“至于现在么,”他忽然转了转眼珠,笑道,“我此来并不想受罚,”
“但若是青姑娘想要囚我,”
众人都见金声公子眉目倩着些薄红,望着她,点点头,如低声自语般,缱绻轻柔地说,
“嗯,我是愿意的。”
这玄衣青年眉目精致,容止流丽。垂下眼时,睫下亦染了些红晕,唇齿间情意宛转。别说青归玉,这四下众人中几个少年女弟子,都被他惊得面红耳赤,羞赧垂首。
青归玉扶着额,低下头,死死盯着地面,好像地上的一排蚂蚁立刻就能飞起来,变成根绳子绞死了他。
怎么有人脸红心跳时,还能扯出这般话的?
是,她那黄帝第三针是能改窜情志。
也不至于一朝一夕之间,病情加重了这样多罢?
昨日沈镌声,不还在与她证实,师父并非被他所害么?
金声公子向她垂下流波般摇曳的丝线,手指抚向心口悬命针的位置,笑着偏过头,在金辉潋滟间,对她说,
“如何?青姑娘要囚我么?”
这话太过暧昧,青归玉恨他以师父之死在此拨乱事态,毫不尊重,咬着牙,不曾应声。
但对药王谷而言,此举委实极其恰当,他若真因为情蛊之效,束手就戮,兵不血刃了结此事,确是上策。不知能少了许多血光,断了多少是非。
三位长老交换一个眼神,不待她出声,韩柊便冷声道,“沈阁主既然自愿受拘,也须得将兵刃卸下。”
他捻一捻胡须,指向他手上缠缚的丝线,道,“阁下这金丝刃,名动江湖,还望暂交。”
沈镌声转过身,看着他,一时沉默不语,
“韩长老谬赞,”他用手掩上下颌,略略显出些难堪的样子,“这可为难了。武林中人胜负寻常。但沈镌声忝为天机阁执掌,”
金声公子顿了一顿,续道,
“要我自解兵刃,无异于当众俯首,失了阁中颜面。”
他随口扯谎。天机阁那等险恶,被他以雷霆手段管束,青归玉实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乎过一星半点的天机阁颜面。只感觉眼皮直跳,突然又有了些不好的预感,盯着那竹笛,手里紧紧攥着,心想迟早有一天,这笛子怕是要被自己掰断了去。
果然见金声公子玄袖轻展,倾下身子,向她探过来,
“除非,让青姑娘亲手为我解去这些金丝,”他笑吟吟地,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朝华容色,情思灼灼,简直好似怀中抱揽着春日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