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想什么呢,丧着脸。”路怀勋吸了口烟,含在喉间压着,缓缓吹出来。
  裴立哲盯着他看,连手上的烟都忘了管,长长的烟灰坚持不住散在空气里。
  “怎么,嫌我在你这里吃得多。”路怀勋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笑着,“有能耐去找老冯要补贴。”
  裴立哲用指腹捻灭了烟头,看着日出远山叹气。
  这些日子里他也常常看得见岁月轮回。入伍那年,带兵那年,认识路怀勋那年,此后年年演习糟他暗算……光影一直退回到塔那干,他第一次跟路怀勋并肩作战。
  或许是命悬一线的塔那干真真切切把人生这个大命题扔到了眼前,或许是好兄弟的劫后余生让他有了深深的后怕。
  又或许只是因为当初那个演习场上恣意张扬的路怀勋,如今倚在射击训练场旁,平和地说着要离开的可能性。
  “你哪年人?”路怀勋神色不变,眼里还含着笑,“今年……快四十了?”
  裴立哲算算,再怎么不想承认,年纪总不会骗人。
  三十九岁,入伍也近二十年了。
  “我原想,能在雪鹰留到你这年纪。”路怀勋想了想,“吴队三十五才走的,我原以为这个纪录能在我身上打破。”
  过去身体还在巅峰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四十岁还能上一线战场,三十五岁这个雪鹰纪录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些年在他身边的,狙击前辈孔文辉离队的时候二十九岁,他永远敬重的教官徐忠也没能在队里待过三十……到他这里,今年才二十八岁。
  过去没像这样在意过年龄,现在看谁都琢磨这个,裴立哲三十九还在一线,彭南也是,至少能留到这个年龄。
  看谁都羡慕。
  “留在我这里也一样。”裴立哲不愿听他说这种话,“过两年我走了,你还能替我带队。”
  “替你带队,凭什么啊。”路怀勋瞥他一眼,故意说,“多稀罕你这位置似的。”
  “我这也没比你们雪鹰差到哪里去吧。”
  路怀勋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答,“差多了。”
  裴立哲指指他肩膀,“怎么也能多加个星星。”
  路怀勋摇摇头,“身外之物,想不到裴队这么肤浅。”
  “……”裴立哲被堵回来,一时间没想到再说什么。
  静默中,他忽然起身捞起一把枪,试了两发,想叫路怀勋也过来。
  路怀勋挪了挪左手,还是疼,使不上劲,只好虚搭在腿侧。因为知道这是裴立哲想亲眼确认他没事,不想被看出异常,全在忍着。
  接过枪,重量都在右手上,可还是习惯性想用左手去磕弹匣。
  手指是虚的,全靠毅力在撑着。
  他微微皱眉,在疼痛中完成了这个动作,新弹匣稳稳卡了进去。再开枪,还是满十环。
  裴立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开枪,心里的大石头算是落地了。
  “你又要偷学我什么独门秘笈。”路怀勋用腿抵在墙边靠住,笑了。
  如果不是他后背水洗般的冷汗,这一笑像极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路队长。
  第78章
  路怀勋选择在一周后要了一把88狙。
  黑云压得很低,风吹得树叶在脚边打旋,像暴雨前的狂欢。
  路怀勋站在空无一人的射击场上,看远处的靶子出神。
  训练计划全是他自己制定的,什么时候该练哪一样,都是他预先设计好的。
  可心情还是完全不一样,88狙是他人生的第一把狙击枪,也是在往后的岁月里陪他出任务最多的枪。
  当年带他进入狙击事业,如今,要陪他重启这份信念。
  过去在射击场上用这把枪什么样的靶子都打过了,为了适应复杂多变的实战环境,他甚至会主动换着花样给自己增加难度。可如今,他看着最常规的靶位,心里都没底。
  他想了想,脱下作训服外套扔在地上,把枪拿出来。
  手触上枪杆的那一刻,仿佛能感觉到过去十年来每一次扣动扳机的震动,像是枪杆在给他的回应。
  88狙的两脚架装在枪管处,路怀勋犹豫了两秒,拉开两脚架撑在地上,在光线阴暗,大风猛烈的环境里,眼睛闭上又睁开,手指按下板机——
  正中靶心。
  他神色未变,也没有多么高兴的情绪,目光钉在远处的靶子上,接连又开了三枪。
  确认结果以后,路怀勋闭上眼,在适应手腕渐渐浮起的刺痛。
  一分钟,他调整好心态,收起枪管上的两脚架,用左手托住了大半个枪身的重量。
  手腕在反抗,整个枪身有肉眼可见的颤抖,十字准心在瞄准镜里晃动……
  路怀勋冷静了一会儿,在疼痛里咬牙撑住左手。
  不是肌肉的问题,他双臂同时训练,手臂肌肉要撑住重量并不难,难的是克服发力时的疼痛,从手腕开始,到手指都是虚的。
  手肘抵在地上,剩下的支撑点都在手腕。
  人类本能在疼痛时收手,他却要逆着末梢的本能,凭意志力紧握住枪身。
  他脸上浮起一层薄汗,很快被大风带走。接着是滚落下来的汗滴,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这个天气里,狙击难度确实要高一些,可对过去的他仍然不在话下。
  路怀勋极轻地吐了口气,缓缓压住板机,待准心叠在他要的位置,按了下去。
  操作计算都在,判断力也在,子弹出膛的瞬间他就知道了结果。
  路怀勋站起来,大风骤起刮得更狂,裹着沙尘的雨滴砸在他脸上。
  惊雷入夏,荣耀从头再来。
  当天中午,路怀勋回到宿舍,看见自己那屋门口老牛踱步一样的裴立哲,忍不住想笑。
  裴立哲看见浑身湿透的他,“你有病吧暴雨天出去训练。”
  路怀勋一边开门一边答,“你有病吧大惊小怪。”他下巴指指窗外,“你手底下的兵不也没耽误训练。”
  裴立哲还想说话,路怀勋脱了还在滴水的作训服外套扔他手里,自己往外走,“泡上,在这等我。”
  等他冲完澡换上干爽的衣服回来,裴立哲正站在门口愣神。
  路怀勋把换下来的衣服一起扔盆里,说,“让你泡上你就真泡上,不知道顺手帮我洗了。”
  裴立哲反应了两秒,“你自己娶老婆洗去。”
  “合着裴大队长娶老婆是为了洗衣服的。”路怀勋把盆拾到阳台上,“也不知道嫂子怎么跟了你。”
  裴立哲有心事,没管这句调侃,安静了一会儿。
  路怀勋从阳台上探头看他,知道他不是小心眼到会介意这种玩笑的人,也知道他这趟来为的是什么。
  “你吃饭了么?”裴立哲忽然问。
  “吃了。”
  裴立哲想了想,拐弯抹角地说,“那下午还去吗?”
  路怀勋装作没听懂,“什么?”
  裴立哲连问了三遍终于憋不住直说了,“你上午怎么样?”
  路怀勋把衣服晾上,回到裴立哲旁边,答非所问,“老裴,你用过88么?”
  他在去之前就料到了结果,甚至再早,出院前就知道自己再拿狙击枪的结果。
  劝了自己这么久,早就想开了。
  裴立哲瞥他一眼,“你这是看不起人。”
  路怀勋一笑,“第一次拿88的时候什么成绩?”
  “……”裴立哲不想说话了。
  “脱靶没?”路怀勋从他眼神里读出答案,笑得更厉害了,“那我比你好点儿。”
  裴立哲被他气得没脾气,“您何止比我好点儿,特招进雪鹰的狙击手,头一次摸狙就是十环吧。”
  路怀勋摇摇头,平和地笑道,“我说,我今天上午比你第一次要好点儿。”
  裴立哲明白过来,像被什么定在原地,也说不出话来。
  窗外风雨还在继续,接连十几道雷电划开天空,外面还坚持训练的人渐渐散了。
  裴立哲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出去发泄,又不敢表露得太明显。怕路怀勋更难受。
  “浩彬见过你一次,在食堂。”裴立哲想打破令人窒息的静默,却在出口的瞬间后悔选了这个话题。
  路怀勋投过来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他想见你,被我拦住了。”裴立哲急忙说,“你放心,浩彬做事有分寸,我警告过他不要打扰你……”
  路怀勋停了几秒,“以后再见他吧,我在你这里还要待一阵子。”
  过去他从没这样过。裴立哲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躲过什么。
  “不是躲。”路怀勋突然说,“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至于要躲着。”
  裴立哲被读透心事,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评价不对。他眼里干干净净,透黑的眸子里带着点光,至多有一些风云过后的淡然,能看出压在下面的心态,比刚来时还要坚定。
  “你这里的兵,有些过去不认识我,知道我特立独行的训练难免影响你带兵。有些人过去认识我,但也多数仅限于知道我那些成绩,再见我做这些训练,同情心太多。所以我单独训练,跟躲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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