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地狱以后,烈火以后,还能穿着军装回到军营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大军医。”路怀勋猜到他在想什么,“瞧你那样,没见过我穿这个?”
彭南把门关上,手上的材料扔在桌边,“头一次见病人出院还要梳妆打扮的,跟要结婚似的,比较新奇。”
路怀勋笑了,“毕竟换新单位第一天报道,这是对未来领导的尊重。”
“裴队要是听见你这么说,要感动得痛哭流涕。”彭南一直怕他心里有落差,今天见他精神状态不错,放心了。“手续都在这里,你收好。”
路怀勋快速过了一遍成叠的材料,收起来放好。
彭南先一步从门口出去,等他跟上来,并肩往外走。
“这个房间,以后要被我钉在耻辱柱上。”路怀勋忽然笑道。
彭南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说,“你这段时间的样子我也都看见了,是不是也要把我钉在你耻辱柱上。”
路怀勋低着头笑,“知道的太多,你这种人在电影里活不过半小时。”
白色的墙砖,红色的指示灯,蓝灰色的科室指引……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出口处,路怀勋停下脚步,“别送了。”
他目光里已经敛去玩笑,“这边的工作交接完就回去吧,队里的后勤医疗还要靠你。”顿了顿,又说,“那些兄弟们,都替我照顾好。”
彭南喉间一涩,点点头,又觉得不够郑重,答,“你放心。”
将来部队性质不同,彭南又是军医,要是没意外,这怕是最后一次交集。
来之前想了很多话,有关于信仰,有关于战争,也有关于共死之情的私心,可到了这一刻都觉得多余。
非要再说什么,竟还是有关他左手的医嘱。
“服从命令,一定严格执行。”路怀勋在笑,“用不用我立下军令状。”
“你就是立了我也无处考证,还得靠你自觉。”彭南强忍着情绪,也在笑。
路怀勋伸出手握住他的,轻轻往前一带,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后背,说,“谢谢,真的。”
“兄弟之间不说这些。”彭南说。
他手里被彭南塞了块金属质地的东西,不用看也知道,是跟着他近六年的那块雪鹰军牌。
“另一块要上交存档,这是空白的那块,冯将让我带过来给你。”
路怀勋摩挲着军牌表面,能感觉到佯装出来的轻松在被情绪融化坍塌。
他低头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迈开步子,拿军牌的手高举起来挥了挥,没让彭南看见他发红的眼眶。
第77章
裴立哲乍一听说路怀勋的消息非常高兴,从塔那干回来以后,即使是他也没有过路怀勋的消息,如今有了消息,还要转到他这里训练,必然是件大喜事。
可紧接着又被告知了几个附加条件,什么不随队训练不做指导教官。所有的信息联系起来,加上在塔那干最后一战结束时的状况,以他迟钝的大脑也能猜出其中缘由。
路怀勋出过事,目前恢复状况不太好。
所以当路怀勋来到他们军区,首先迎接他的就是裴大队长从头到脚的审视。
“……才几个月不见,不认识了?”路怀勋被他盯得心里发毛。
裴立哲看不出端倪,又不好直接问什么,半天没说出话。
路怀勋笑笑,“你这什么表情,小媳妇似的,不是裴大队长的作风啊。”
裴立哲把办公室门踢上,也不在意他说像小媳妇的事了,神神秘秘道,“你跟兄弟说句实话,出什么事了。”
路怀勋好笑地看着他,“老冯没跟你说涉密吗,你这是想让咱俩一起上军事法庭。”
“就一句,身体没事吧?”裴立哲追问。
“当然。”路怀勋扬扬下巴,“你兄弟我福大命大。”
他这样说,裴立哲也不好再细问,勉强放心一些。
路怀勋刚出院,连恢复训练都没开始做,自然不想随队训练。从他自己的心里,更希望能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训练。
最好训练的过程和结果都只有他自己知道。
“训练的时间安排你自己定,各场地都打好招呼了,不会有人拦你。”裴立哲忽然说,“季度考核你也不用参加,训练指标你自己说了算。”
路怀勋先是微惊,接着又有些了然。
“费心了。”他说。
裴立哲无所谓地说,“费心也不完全是为你,是执行上头的命令。”
“那不一样。”路怀勋笑了,“将来还要你多费心。”
裴立哲翻了个白眼,掂量着他话里的意味,说,“看情况吧,你要是太难伺候,说不定我打个报告就把你送走了。”
路怀勋知道裴立哲也就是嘴硬,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天色正好,外面有中队训练在喊号子,喊得路怀勋心里痒痒。
“你忙吧,我去跑两圈热热身。”
路怀勋看着窗外,从树梢缝隙看训练场的一角,红色的跑道像某种星火,燃进他心里。
“去吧。”裴立哲在他临出门前又补了一句,“训练的事,你心里有数。”
路怀勋潇洒地摆摆手。
-
天高风清,路怀勋躺在操场中央的草地上,喘着气看天空正上方云团变换。
很好了,命运对他已经很好了。
浴血归来,在风云变幻后回到训练场上。还能呼吸,还能跑跑跳跳,还能跟过去的兄弟打着趣开玩笑。
如果不是贪心地想要回到过去,这个状态已经很好了。
听远处,有规律的枪声。路怀勋把胳膊压在眼睛上,努力克制着告诉自己,还不是时候。
接下来一周,裴立哲都没见到路怀勋。
说不好是路怀勋故意的还是真这么凑巧,裴立哲去训练场去宿舍甚至去枪库射击场找他,都见不到他人。再查各训练场地的登记记录,确实都有路怀勋,不过登记停留的总是些非常规训练的时间。
他训练不想被打扰,或者说,不想被看见恢复训练的样子。
裴立哲理解到这层意思,不敢再刻意去找他。
再见路怀勋是周日清晨,裴立哲在射击场撞见,他正侧身靠坐在旁边树前,等裴立哲走近一些,看清他在扶着左手的手腕。
裴立哲以为他这是训练受伤,忙快走了两步。路怀勋听见脚步声,立刻把手放下了。
“看什么?”路怀勋往旁边挪了挪,笑道,“大清早就愁眉苦脸的?”
裴立哲凝眉看他,“你手怎么了?”
“没事。”路怀勋一句带过,说,“裴队这是有什么吩咐,来下命令了?”
“你说实话。”裴立哲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心惊。
“真没事。”路怀勋想抬手向他证明,可一时疼得没有力气,想了想,指着远处靶心,故意说,“大半年没碰枪了,有点退步。”
满十环,对过去的路怀勋来说不算什么,但已经足够在裴立哲那里证明他的手没事。
“这不能说那不能说,也不知道哪批下来这么多保密手续。”裴立哲放心了一些,开始絮叨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憋屈。“瞒来瞒去的,你兄弟我又不傻,你要真没事会来我这地方,鬼才信。”
路怀勋深吸了口气,没说话。
裴立哲自觉说多错多,没敢再开口。
空气里散着一点点极轻的弹药味,路怀勋的眸色被朝霞点缀出一丝红。
刚才打的只是95式步枪,可两枪以后半个手臂都是麻的,手腕疼得几乎撑不住。
能满十环拿下成绩,纯粹是因为这把枪他从前单手也做得到,右手主力不算太难。
但狙击枪不一样,重量、后坐力、准心稳定都不一样。他这样左手发力困难,根本拿不了狙击枪。
“有烟么?”路怀勋突然问。
裴立哲起初顾忌他出院没多久,见他实在情绪不高,还是摸了一根给他。
路怀勋拿在手上停了一会儿,含在唇上点燃,慢慢吸了一口。
“还没活够,这身衣服也没穿够。”路怀勋低声开口,像说给裴立哲,却更像自言自语,“我知道很多人想劝我离开,我就是不信邪。”
“这么严重?!”裴立哲声音一提。
“是啊。”路怀勋笑一笑,“他们都说严重。”
裴立哲几度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烦躁地给自己也点了根烟。
烟灰沾上他的裤脚,他忽然想起什么,抬手去拉路怀勋的袖子。
旧伤疤上叠着新的紫青擦伤,从手臂到手指掌心,都是他熟悉的位置,都是最常见的训练伤。
“小事。”路怀勋边说边把袖子拉下来,“哪个新兵进来没点小伤。”
他理论技巧都还在,可体力、肌肉耐力、甚至反应速度都不比从前。当初冯明磊同意他恢复训练,仅仅是为了让他提高身体素质,从刚出院的状态里走出来。
可路怀勋要恢复训练,是把自己放在新兵的位置上,把过去的一切身份荣誉打碎了重来。过去走过的路流过的汗经历过的磨难,双倍三倍地再经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