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路怀勋被爆竹声惊醒,猛然看见房间里还站着哥哥,硬是把疼痛都压了下去,冲着他笑道,“你在这里等着,是要第一个跟我说新年好?”
路怀安面无表情地走近一些,倚在旁边另一侧的桌子上,不再靠近了。
他这夜喝的酒多,能感觉到后劲渐渐上来,头晕,酒精翻动着心里所有的情绪,先是把它们压得更死,稍一有空隙就要更汹涌地释放出来。
唯一的慰藉是这房里的淡淡的藏香味,跟他房间里专门熏的不一样,这里是母亲过去四年祈福求平安留下的痕迹。
时间用刻刀把祈愿的佛香留在这间屋子里,像要留住房间里的人一样。
“小邵都跟你说什么了。”路怀勋忽然问。
路怀安缓缓抬起眼眸,跟他对视了两三秒。
“说你去维和前就有伤,说你在塔那干连续受伤被军医明令卧床四十多天。”路怀安语速很慢,“还说,你从十月回来就在住院,回家前刚出院。”
“你还有别的伤,连他也不知道的。”路怀安顿了顿,“什么样的地方,能把人伤成这样。”
他原本今夜不想提这个,可酒精作用上来,控制不住。
路怀勋喉咙发干,半晌没说出话来。
路怀安扯了扯领口,房间里的灯照得他晃眼,看路怀勋都像有虚实两个轮廓。
“可就是这样的地方,你还想回去。”路怀安在飘忽浮沉里努力抓着清醒的意识,想把话说清楚。
续假的单子就在路怀勋口袋里,他静了两秒,轻轻点头。
他出事以后第一次真正承认想回去,是在哥哥面前。
“你想回去,客观上的障碍是手伤,主观上,还有父母那边,我这边,甚至包括遥遥。”路怀安语速越来越慢,“所以你不敢提想回去的事。”
路怀勋没否认。
“作为哥哥,知道了那些伤以后,我是真反对你再回去。”酒精还在灼烧意识,说出口的话也烫在路怀安胸口。“但你不止是我的弟弟,也不止是爸妈的儿子,你是你自己。”
路怀勋微愣,听见他还在说。
“去追求你的热爱,十一年前你报军校,七年前你进特种,家里都没有人拦你。现在也一样。至于你的手,我可以帮你联系最好的医院。”路怀安扶着桌面,从酒精迷醉的意识汪洋里挑出最后一个清醒的句子,“过年了,我们都该做决定了。”
第72章
路怀勋不想在年节间毁了父母的心情,恰好怀安也一样,除夕夜的谈话以后便再没提过此事。姜虹跟路继和像有所察觉,饭做得一顿比一顿丰盛,怕不知道哪天他就会提出要走,来不及准备送别的一餐。
家人之间的默契一直持续到初五,路怀勋的假期临近结束,心里的决定再拖也到此为止了。
午饭以后,他借口要午休,一个人上楼反锁在屋子里,犹豫半晌,拉开抽屉拿出那枚一等功的奖章,放在掌心抚摸。
暖冬的阳光照在身上,奖章也被映得金闪闪的。
过去他从雪鹰休假探亲,总要带上点能拿回来的功勋物件,顺便把自己吹上天,一来要父母家人放心,二来也想让家人知道,他在做最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今年这个奖章,说什么也不敢往外拿。
……
手机忽然在兜里振了两下,路怀勋拿出来,看见一条新的短信。
【十五分钟火车站等你。】
手机号的主人是他的前任队长,徐忠。
路怀勋一愣,心里的计时器已经条件反射地上弦倒数,他没给自己任何思考前因后果的时间,迅速把奖章扔进抽屉里,推门出去小跑着下楼,边跑边喊,“爸妈我出去一趟。”
外面冷风刺骨,城市的地图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他花了十几秒挑选去火车站的最优路线,然后就是一场久违的城市定向越野。
到火车站前广场,到处都是将要返程的旅客,路怀勋尝试着往中央走,很快就看到了中央旗杆下面站得笔直的徐忠。
徐忠显然也看见了路怀勋,朝他走近了两步,漆黑的瞳孔看过去,里面平静如海。
“徐队。”路怀勋站在他面前,端端正正敬了个军礼。
“没坐车?”徐忠注意到他气还没喘匀,满脸的细汗。
路怀勋摇头,“放在过去,这个距离十五分钟还算照顾我了。”
徐忠拍拍他的肩,“没想拿这个考你,实在因为我时间不多还要赶回去,咱们简单聊几句。”
七年前路怀勋毕业正式进入雪鹰特战大队以后,从选训到带训的人都是徐忠,包括后来顶着军区的压力给他批复狙击训练的条件的人,也是徐忠。
他是雪鹰上一个战神,曾经的任务零战损保持者。到后来的一次事故前,路怀勋从来没想过他会走。
可是世事如风如棋,才是最无措却奇妙的地方。
“东西签了么?”徐忠也不铺垫什么,很直接地问。
路怀勋知道他在说那张续假的单子,“还没。”
“签还是不签有决定了么?”徐忠缓缓看他。
路怀勋没说话。
“那我也算没白跑这趟。”徐忠的声音如冰川水,把问题冲刷成最简单的一句,“如果什么都不考虑,你想不想回去?”
路怀勋顿了顿,反问他,“当年你要走的时候……”
“我当年只要有半分能回去的可能,就一定不会走。”徐忠按住他的肩膀,少见地笑了,“人这辈子很短,我们没有时间留给遗憾。”
徐忠的目光望进他的瞳孔,极致的黑色能把人的思维包裹起来。
“狙击里分秒犹豫就是死穴,任务里一念之差天翻地覆。过去我教你,摇摆不定是大忌。”徐忠淡淡道。
他站在国旗下面,过去的每一次谈话就像这样。雪鹰在山上,冬天的寒风像今天一样刺骨,人也像过去,穿着单薄,却挺拔立于天地。
“治好与否定夺由天,回去与否决定在你。你可以因为热爱回去,也可以因为家人放弃,但不能因为对某种可能性的惧怕做决定。”
徐忠直接说,“我带出来的兵,雪鹰特种大队行动一中队现任队长,不可能因为怕治不好而逃避。”
路怀勋拳头慢慢握紧,像有一把火在他胸膛烧起燎原之势,早就肆意萌发的念头随着野火迅速蔓延。
他闭上眼,从心里把那张续假单撕得粉碎。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旅客。这个时间在火车站,大都是过完年赶回去上班的游子,常常跟着几个送别的亲人,大包小包地拎着。
路怀勋跟徐忠并肩现在旗杆下面,忽然有种执勤站岗的错觉。
“多久没回家过年了?”徐忠换了个话题。
路怀勋老老实实回答,“四年。”
徐忠倒不意外,转头看他,“今年回来,感觉怎么样?”
路怀勋点点头,“挺好的。”
徐忠笑了,“随便聊两句,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拘谨。”
路怀勋拇指按着食指骨节,没说话。
徐忠见他没心情闲聊,继续说,“想回去就再试试。治好了就如你所愿,一中队在你手上还能再战几年。”他顿了顿,在斟酌语言,“要是真治不好,冯将也不会亏待你,安排在其他位置还能多回家陪陪父母,至少以后春节都会团圆。”
他下结论,“没有更坏的结果了。”
路怀勋默了两秒,从口袋里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续假单。
“给我吧。”徐忠看出他决意已定,把续假单叠好收起来,换了一张递给他。
“这个才是我这趟的目的。”
路怀勋接过来,纸上盖着同样鲜红的印章,题目几个大字清晰印着报道单,最下面洋洋洒洒是冯明磊的签名。
他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两份材料都签过字,前后托两个人带过来,是给足了考虑时间,并把决定权留给了路怀勋。
徐忠走后,路怀勋一个人在广场中央机械地站了许久。
火车站是个很奇妙的地点,像城市间的中转站,又因为行人匆匆,时间空间都像在旋转。
这里是家,是故土的牵挂。远处深山里的雪鹰,是热爱。再远处,两万多公里的边境线,是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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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氛围似乎也因为他出去这趟有所变化。
路怀勋进家就听见里面厨房在忙活,抬头看表,还不到四点。
“今晚是有什么活动,这么早就要准备晚饭?”路怀勋指指厨房,小声问哥哥。
路怀安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问,“你有决定了?”
“嗯。”路怀勋被他盯得一阵心虚,“先去医院碰碰运气。”
“我帮你联系医生……”
“不用不用。”路怀勋盯着厨房的动静,“不用你联系,那边有安排。”
他顿了顿,回去的事儿还没想好怎么跟父母交代,他想跟哥哥商量。
“不用。”路怀安听完平静作答,“你出去的时候我已经跟爸妈谈过了。现在准备晚饭,是爸妈怕你随时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