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邵言摇摇头,“活着,我以为这是战区百姓最大的诉求。可回来意味着什么,手无寸铁的百姓回到战区,要活下来太难了。”
路怀勋在房间里闷了两天,过于无聊的时候就睡觉养神,睡得整个人懒洋洋的,声音也变得平和温润。
“你见过战争难民在异国的生活吗?”路怀勋苦笑。
邵言目光如炬,像是有了思路。
“世界上接受战争难民的国家少之又少,即使办好合理的手续入境,在异国生活下去,也少有为人的尊严。难民和公民,永远隔着一道跨不过去的分界线。”路怀勋说得很平静,眼神却也有些变了。“而脚下这片土地,再怎么被战火毁得残破不堪,对他们来说都是家。”
邵言看着远方,天空像欲滴的浓墨,也只有这时,才能暂时盖住这个国家所有的惨状。
“国民从始至终,都要跟自己的祖国共命运。”他低声喃喃道。
“对雪鹰来说,最高信仰就是守住共和国的命运。”路怀勋一笑。
邵言稍顿,接了下去,“也是十三亿国民的命运。”
战火和死亡冲刷着战士们魔鬼训练的信念,战区的人性捶打着他们内心重新考量,每个人都在浴火重生。
第37章
休战持续的时间比路怀勋预计的还要长。
过了第一周,温彻斯特的军火供给还没恢复,倒是国内的军工企业重新运转起来,政府军收到补给反打一仗,总算把武装分子的势头压了压。
医疗队到战区实施医疗救助,工程兵抓紧时机抢修公路铁路,大国的人道主义援助和国内加急生产的食物和水不断发往附近几个生活区。
邵言手里拿着俩馒头,有点心虚地推开门,路怀勋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队长。”
路怀勋闭着眼嗯了一声。
邵言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路怀勋眼睛睁开一条缝,“怎么这个表情,谁欠你钱了。”
“我们往生活区发的食物都是压缩加工过的,口感不怎么好,也不新鲜。”邵言从实招来,“上次提到过那个逃难出去又跑过来的家庭,他女儿今天过生日,我想带两个馒头给她,这违规吗?”
路怀勋听完,从床上站起来,却不评价他这行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邵言怕耽误的时间太长馒头会凉,可队长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行动,索性塞怀里捂着。
“小邵啊,”路怀勋右手按了按颈椎,“第一次带你出任务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一句话,还记得么?”
邵言顿了一下,“在任务里,不能有任何属于个人的情绪。”
“同情、怜悯,这是典型的个人情绪。”
邵言没说话。
路怀勋从窗户里看向视野边界处的生活区,静了半晌,突然转身问道,“这种情绪到此为止,做得到吗?”
邵言的目光从窗外转回来,手掌一松,压抑着情绪慢慢说,“做得到。”
路怀勋的胳膊落在他肩上拍了拍,声音平缓,“去吧,下不为例。”
邵言一愣,眼睛都亮了,扭头往外跑,“谢谢队长!”
路怀勋好笑地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天空开始恢复碧蓝,深夜也不再是单纯的墨黑,偶尔点缀着几个明亮的星星。
昼似汪洋,夜如长河。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想提这宁静下澎湃的暗涌。
可谁都知道,洋流下面正积蓄着能量。
到休战第十七天,路怀勋正跟邵言一起吃午饭,裴立哲端着餐盘毫不客气地坐过来。
“领队也吃食堂啊,来与民同苦?”
“咱们食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得算五星级了吧。”裴立哲斜了他一眼,“我倒是想吃山珍海味,路队长有门路?”
路怀勋夹片白菜放嘴里,一脸的麻木,“这五星级食堂一天比一天完蛋,我看过不了几天就剩水煮青菜了。”
邵言戳了戳餐盘里淡出毛的菜叶,心里默默赞同队长的话。
裴立哲幽幽开口,“用不着过几天,我看快了。”他咬了口馒头,“刚从查理那儿过来,温彻斯特供货恢复,新的报价已经送过去了。”
邵言停下筷子。
路怀勋把他手里的馒头夺过来,“那你还有心思在这啃馒头?”
路怀勋这回老老实实休养半个月,伤好得差不多,整个人精神气儿都不一样了。
裴立哲拉着脸,“我这不正巧看到你在这儿,顺便过来商量商量。”
“报价怎么样,涨得多吗?”邵言有些紧张地问。
裴立哲抓紧时间扒拉两口饭,放下筷子,正色道,“不仅没涨,比原价还低。温彻斯特这回停售时间久,补货量非常大,加上价格大打折扣,看样子是要掀起硬仗。”
路怀勋的手指毫无规律地敲着桌面,“这次供应限不限购买人?”
裴立哲蹙眉,“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这种时候,温彻斯特没有道理拉低价格,除非他的野心已经不在交战两方,他想养起更多的武装组织。”
塔那干的战乱已经持续一年,政府军与境内最大的武装组织普哈德战况胶着无心整治,放纵成就了许多霸占一方的小组织。
这些组织虽然暂时没有实力与政府军正面交战,却极具煽动性和成长潜力。
温彻斯特若是以低价向这些组织销售军火,未来形势只会更加复杂。。
第二天凌晨,几声惊天巨响震醒了整个驻地。
路怀勋提枪下楼,蒋启抱着电脑冲过来。
“队长!四枚炸弹,全都……落在东南方向……”他顿了顿,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路怀勋凌厉的眼神看过来,眸色越发深沉,“你说落在哪儿?!”
“东南方向的生活区……”蒋启目光从电脑上挪开,深深吐了口气。
路怀勋回头看向邵言,他正努力抬着头,眼角闪着温热汹涌的情绪。
裴立哲已经在整队,路怀勋手握成拳落在邵言背上,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缓声说,“回去自己调整,今天别去了,给你放个假。”
邵言摇了摇头,“上次答应过你,同情、怜悯,一切个人情绪到此为止。”他咽下喉间的酸涩,“我做得到。”
朝阳给天空盖上一层血红,破晓之下,浓郁的硝烟和血腥味交织着,他们在这个靠近赤道的热带国家,却突兀地从心底升起万千寒意。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有些甚至还看得出建筑修修补补的痕迹,这四枚炸弹下来,彻底毁了个干净。
整个轰炸区走下来,蒋启竟然有些捧不住探测设备。
路怀勋抛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蒋启呼出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生命迹象,一点也没有。
四枚炸弹,几百条人命,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邵言一言不发,所有的情绪都压在胸口,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路怀勋摸出一根烟,把打火机扔给邵言。
邵言机械地按出火焰,递到路怀勋面前。
路怀勋倒着拿烟,把烟蒂放进火焰里。
烟蒂烧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外焰燃了半天火舌才往上走,到了烟草的位置猛地一窜,几乎烫上他的手指。
整根烟都烧了。
有微风在这个令人压抑窒息的空间流窜,带起燃尽的点点烟灰,落在他纯黑的军靴上。
“消毒吧。”路怀勋摆手示意自己身后整装待发的队伍。
邵言坚持加入防疫消毒的队伍,一天里把疫区走了四遍之多。
防疫工作宣布结束以后,只有他还在执著地喷洒消毒液。
轰炸发生在深夜,绝大多数人都死于梦中,无数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建筑残骸之间,地上有血在成股流淌,尸体身上的血反而干结成块。
绝对的静止,却并不安详。
路怀勋让队伍先行离开,留了辆车在原地等着邵言。
直到黄昏日落,天地都染上冷调,邵言才终于停下来回到车上。
“队长。”邵言的嗓子有些发哑。
路怀勋颇有耐心地等着他的后话。
“同情是因为觉得他们无辜,战火为政权而烧,可民不聊生。”邵言顿了顿,“但我们不是神,我们救不了,改变不了,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我们连立场都很谨慎。塔那干政府一旦要求维和撤离,我们连半天都不能多留。”
路怀勋目光缓缓看到他眼底,还能看出炽热的痕迹,被大片刻意的平寂盖住。
“战争面前,无能为力的事太多。”路怀勋叹了口气,向前一步抱住邵言,“我让你不带情绪的执行任务,是在教你保护自己。”
邵言转过头,整个肩膀颤抖着,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牙没让它们落下来。
“到此为止,个人情绪到此为止了。”他用发抖地声线又承诺了一遍。
第38章
路怀勋迎着落日开车,凭记忆找到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原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