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不想止步于“陪伴”,他不想下意识的肢体接触,要先在自己脑子里审视一遍,他不想忍耐着只用一双眼,将如今变得触手可及的月光描摹一遍又一遍。
  他想光明正大地,站在丁篁身边。
  可梁嘉树这副身体,曾经带给他多少得以接近丁篁的便利,如今就在他们之间横亘了多少阻碍。
  谈霄有基本的自尊。他不想也不愿意,顶着梁嘉树的脸去追求打动丁篁,更不想用这副曾经伤害过丁篁的手,去拉住自己暗恋了那么多年的人。
  所以最近这些天,他刻意和丁篁保持距离,刻意让他走到人群中去,刻意做一个默默支持鼓掌的旁观者。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别贪心,别想要更多,现在已经很好了……
  可当下站在寒风里,谈霄低头,看着怀里丁篁漆黑柔软的发顶。
  他觉得……他快要忍不住了。
  当晚零点过后,罗姐和第二天还要上班的小杉先回房休息了,其余人意犹未尽,在客厅继续打游戏、看电影,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
  他们几个人没什么讲究,客卧满地铺着榻榻米,于是直接横七竖八躺在上面。
  丁篁在靠墙最里侧的位置,从他的角度一抬头,便能看到阳台上挂着一排“彩虹”团服。
  看着看着,意识模糊睡了过去,可那道彩虹仿佛一直架进梦里,色彩昭彰地印在两件白t上。
  纯棉的白色衣摆干净柔软,悠悠荡荡正面贴挂在一起,背后都有两条清晰的手臂印痕,看起来像用无形的胳膊拥抱彼此……
  丁篁醒来时,梦中画面还残留在脑海中,他迷迷糊糊坐起身,两颊睡出温热酡红。
  清早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好昨夜的凌乱残局,顺便给罗姐家做了次大扫除。
  可直到几人都收拾差不多了,昨天睡得最晚的余旗还窝在榻榻米角落,一直没有醒。
  “我去叫一下他。”
  其他人都在忙,丁篁自告奋勇走进客卧。
  余旗面朝墙壁侧躺着,丁篁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小鱼,醒醒,差不多该走了。”丁篁伸手轻轻推了推余旗肩膀。
  可青年丝毫没有反应。
  丁篁觉得有些奇怪,手上稍一用力,将他身子扳过来正面朝上,只见余旗整个人双眼紧闭,胳膊随着翻身动作软绵绵地垂落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
  “余旗……?”
  丁篁愣住了。
  因为刚才的动作,戴在青年头上的亚麻色假发被蹭歪,露出了底下光|裸的头皮。
  还有一条长长的,像蜈蚣一样爬过大半边脑袋的手术缝合线。
  “怎么了?”
  闻声赶来的迟宙出现在门口,看到余旗躺在那里悄无声息的摸样,瞳孔骤然一缩。
  之后那个早晨,兵荒马乱的情形让丁篁记了很久。
  闪着红蓝双灯的救护车一路轰鸣疾驰赶来,医护人员将余旗抬上担架推车,迟宙紧绷着脸守在失去意识的余旗旁边……
  救护车门关上的前一刻,透过门缝,迟宙对上大家一双双焦急又迷茫的眼睛。
  顿了顿,他说:
  “小鱼得过脑癌。”
  ……
  安港市中心医院,单人病房内。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投进来,照亮病床上青年光秃秃的脑袋。
  余旗伸手挠了挠自己不存在的头发,总是没心没肺笑容灿烂的脸上,难得划过一丝羞窘。
  他不好意思地叹口气:“哎,我就是不想让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子,才每天换着假发戴的……”
  “小鱼你怎么……”
  罗姐坐在床边,握着余旗的手,开口刚说几个字就染上了哭腔。
  “好了好了罗姐,”余旗连忙伸手打住,“刚才你们不是也听医生说了嘛,我没什么事,就是熬夜太嗨了,脑压有点低才晕过去的,在医院观察两天没什么事的话,人家就放我走了。”
  刚才医生过来和迟宙说余旗的病情时,众人旁听也都知道了他得过颅内恶性肿瘤,之前做了开颅手术,最近在做辅助化疗巩固术后效果。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和我们说呢?”罗姐一边抹泪一边埋怨,“这样我们平时还能多照看你一点。”
  “唉唉可别,”余旗连摆几下手,“我生病以来最怕别人把我当病号对我特殊照顾,你们放心,过几天的演出我肯定不会拖大家后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威哥也不禁皱起眉道。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要说,”余旗拍拍自己胸脯扬着头说,“大家辛辛苦苦一起准备了将近一个月,我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行了,你先好好养着,我回家给你炖锅汤送过来。”
  罗姐说着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只是过快的步伐和明显颤抖的尾音,暴露了她难以维持的情绪。
  余旗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一些事实需要接受和消化,他干脆让大家也跟着一起回去,说病房里挤这么多人,他氧气不够吸。
  转过身背对余旗时,丁篁发现其他人表情都明显暗下来,但同时也隐隐下定决心,想将剧目演好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定。
  他和谈霄走在人群最后,快出门前,余旗忽然将他叫住。
  丁篁回身,看到头上顶着缝合线的青年靠坐在病床上,朝他无声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余旗说:“小丁老师,我能和你聊一下吗?”
  于是丁篁又折返回病房,在他床边坐下。
  得到余旗点头,谈霄坐在病房里的单人沙发上,将存在感降到最低,默默陪在一旁。
  而迟宙送完其余团员回来,也手脚放轻地拉上房门。
  一片寂静空气中,余旗缓缓开口。
  “其实我导这出话剧,有自己的私心,”他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不瞒你说,故事里小欧对应的镜中人,原本是以前的我。”
  余旗语气放轻,像是一边回忆一边道:
  “大概在上初中的时候,那时我父母关系非常不好,已经在婚姻破裂的边缘,我为了讨他们欢心拼命学习,事事都想做到尽善尽美,把自己的兴趣爱好都扔在一边,只想努力维持这个家的样子,可最后他们还是离婚了,并且谁都不想要我。”
  余旗叹口气:“那时我特别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他们都不想做我的家人,就这样我渐渐变得自卑,变得习惯性讨好别人……”
  “不过这些毛病后来在遇到他之后变得好了一点,”指指旁边的迟宙,余旗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补充,“哦忘了说,我们俩是恋人关系。”
  丁篁点点头,心想他们很早就看出来了。
  余旗轻咳一声继续道:“只是得知自己生病以后,我又变成了故事里的韩陆,亲手把他推开了。”
  看一眼迟宙,余旗耸耸肩道:“其实我不是不信他能陪我走到最后,我只是不信我自己。”
  “因为我下意识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得不到别人坚定的选择,我害怕面对自己因为生病变丑的样子,更害怕会再一次被抛弃,所以我选择主动推开别人。”
  听到这里,丁篁不由自主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床单布料。
  余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丁篁抬头,对上青年明明虚弱却异常明亮的双眼,像含着星星的碎光一样。
  “但是小丁老师你知道吗,”余旗看着他微笑说,“偶然有一天,我刷到了你唱歌的视频,那应该是你出道的节目,第一次摘下面具在大众面前露脸唱歌,其实谁都能看出你握着话筒的手在抖,但你越唱越投入,越唱越放得开,用音乐让别人认识你,而不是停留在节目组故意制造的噱头上……”
  “后来我开始搜索你的资料,把你出道后几乎所有唱歌片段都看了,直到我躺在手术台上,想着医生说我有多少概率可能会醒不过来,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不甘心的。”
  余旗牢牢盯着丁篁双眼说:“因为目睹你站在台上唱歌的样子,接收到你敢于直面自己的勇气,我不甘心的是,我还从来没有过一次,像你那样勇敢。”
  喉咙蓦地有些酸哽,丁篁两耳响起嗡鸣,余旗的声音却依然清晰:“所以术后醒来,我像变了个人一样,先找他复合,然后筹备剧本,招募团员,决定重新活一次……”
  “虽然医生说我的手术比较成功,化疗效果也还算理想,但这种恶性肿瘤复发率很高,生长速度也很快,所以说实话,目前我几乎是把每天一都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天来过,”余旗说着笑了笑,“事实证明,上天一定会给勇敢的人奖励,那天看到你出现在剧团接待室门口,对我来说,就像是奇迹一样的礼物。”
  余旗端正坐好,看着丁篁一字一句认真道:“所以这次醒来我想先和你说,谢谢你,小丁老师。”
  青年话音落下,丁篁的耳鸣还在持续。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迎头打了一棍,有种久梦初醒的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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