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但这毕竟是不可调和的,背道而驰的双方,最后必然只有一者获胜。
  因此,当他在掩饰得很好的平静下流露出某种冰山一般的落寞时,我终于压倒性的这么想:
  还是让一切就这么过去吧。
  半点痕迹也不要有。
  那是一个雨天。狂风呼啸,雷鸣轰轰,现实里的季节也同样走入夏季,无休止的台风压低了沉沉的阴云而来。
  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的毒辣阳光,转瞬间暴雨如注。
  玩家显然没有关注天气预报的习惯,也没有带伞。他在游戏里倒是雷打不动地会去看每日天气,但那也是播报天气的精灵就站在他家门檐上的缘故。
  他站在教学楼门口的阶梯前,面对雨幕,周围的人三三两两地低头走了,暴雨的楼栋前绽开一柄柄伞花。
  我以为他会去借把伞,或者干脆等雨停了再走,可他并没有。他只是站在连廊前,出神地看了一会雨水。
  然后,他戴上帽衫,把背包往肩上正了正,独自朝雨幕走去。
  ……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没有淋过雨。
  雨——隶属于天气类别的电子数据。
  和晴天的区别,大概只在于“1”和“0”的参数。
  魔王镇上的雨,只带给我一种潮湿的不适感,它们甚至并不会落到我身上,只要走到室内,湿漉漉的水滴就瞬间全部都蒸干了。
  我没有淋过雨,自然也无法代换出他的感受,我只是目睹玩家从教室的门口出来。
  对面平行的走廊外,有一个监控探头,我就调动它压低方向,拉近焦距,调整距离。画面先是模糊,又在远距离的缩放中陡然清晰,我看见玩家——他在取景框的正中央,小小的十字对准的地方。
  他四处张望着,快步穿过走廊,呈现出小小的苦恼神情,当他从监控的范围里消失后,我从一个跳转到另一个,依然转头、取象、对焦。
  这是在平行的另一栋建筑上,前景的树叶被雨水浇落,虚化成一片湿漉漉的绿,他的身影于是变成绿叶下很小很遥远的一个点,却又在人潮里如此清晰地突显出来。
  我看着他穿过走廊,从一个画面中不断走进另一个,身影不断地虚焦模糊又清晰。一个又一个镜头转向他,一个又一个画面追逐他,直到他来到走廊尽头,漫不经心地伸手接了雨。
  还行,问题不大——他似乎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然后他拉起兜帽,向上一正背包,就这么垂着头,抬步往雨里去了。
  只有这个时候,我鲜明地察觉到他的孤独。无数张撑开的伞面里,只有他垂着头,越过人潮往前方走。雨幕似乎将他与众人隔绝开了,形成一片独属于他的天地,没有人了解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清楚他的故事。
  ——而前方又是很长时间没有监控的一段路。
  我目送他在雨幕里渐渐走远。雨势如此之大,以至于相衔的水流倒扯起一片连绵的雾,水几乎就像往天上飞的。一丛树枝被击打得垂下来,短暂遮住画面,当这片触目惊心的深邃的绿过去后,玩家的身影也看不到了。
  我终于慢慢觉得,自己或许是失败的。
  不仅仅失败在我本身。——我几乎没有做成过什么事,没有帮助过什么人。就连玩家这个冒失闯入的、生机勃勃的意外,我都没有一种体面的办法让他收尾。
  似乎一切明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收场必将是一片狼藉。
  那个在水幕中独自走远的背影,终于从一个抽象的身份中剥离开,真正组成了他,真正组成了他这个人。不再是现实世界的一个符号,而恰恰相反,他就代表了这个蓬勃鲜活的真实本身。一天后他擦干净自己的头发,换好衣服,整洁、清爽地出现在教室里,这是一场小组汇报,他走到台前,字正腔圆地开口说:“我是陆循。”
  ——他是陆循。
  我在心里重复。
  玩家是他,他是陆循。是的,我终于能得出这个结论了,早在故事的开口,一切的发展早已盖棺定论。其实我早就能一眼看到结局,只是被路途的温暖所牵绊,以至于一厢情愿地沉浸在探手可得的美好中,拒绝抬头想一片狼藉的未来。
  我闭目塞听。我只顾当下。我执迷不悟。
  玩家是陆循,可陆循永远不仅仅只是玩家。
  第44章 044
  我在这片大陆上,曾经做成过一些事,也帮助过一些人。
  但最终那些都不复存在了。因为这些不符合游戏“设定”。
  只是以前的我不知道。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游戏之外,在我眼里,世界仅仅单纯的只是个世界而已。
  我曾经试着推翻过教廷。
  ——字面意思。当我想的时候,我的确能做成过很多事,而我推翻教廷也不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只是看见,衣衫褴褛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往功德箱里投进最后一枚硬币,叮叮当当,掉落成主教床边碰撞的金帘。
  这是错误的。这并不对。
  那么,我就应该去推翻它。
  我的第一次尝试大概花掉了几年。十几年?我记不清楚了,那毕竟早已翻篇在久远的回忆里。我是不老的,而我并不知道这种不朽的缘由。如你所见,那时候的我太年轻,太赤诚,全凭本能和热血做事。
  我在圣城里大概干到红衣主教,教皇下面次一等的位置。这时,我已经暗地里积蓄了相当一部分反抗的力量。这很容易,我是说,当你在敌方的阵营里身居高位的时候,想要搜索来自暗处的明枪暗箭就是相当轻松的一件事了,尤其你自己就是最为惹眼的一个靶子。
  我劝激进者蓄势待发;摇摆者矢志不渝;软弱者坚以明志。总之,集合了一切可以集合的力量。
  于是,第一次反抗发生了。
  圣城燃烧在终夜的火光中,血焰冲天,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想起教典创世的那一幕。
  “纵贯万物的火焰劈开天地,于是,世界上有了光。”
  教皇跪在我面前,涕泗横流地求着让他不要死。他可以交出权力,地位,财富,所有我可能或不可能勒索的一切;褪去这些来看,其实他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而已,偏偏这些外物赋予了他评判他人生死的权力。
  我当然不可能答应他。我要的就是他的死,连同摧毁这背后象征性的一切。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
  然后,第二天醒来时,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回退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庄严的圣城焕然一新。我在难以自扼的惊惧和震悚中望向日历,上面的日期,正是一切还没有开始的那一天。
  *
  我的确有着一腔热血的时候,不是说这种一腔热血有哪里不好,只是热血被止冷了,浇息了,泼溅出去,剩下的就不再有什么了。
  在那些迷茫的、愤恨的、不解的夜里,我的确这么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时间被重置了?
  ——为什么教廷必须存在?
  ——为什么只有我记得这些?
  是我做错了吗?所以要改弦更张,让一切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可如果我做错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里,我站在玻璃窗后,拨开帘幕看窗外无休止寂静的夜。这样的黑暗似乎能融化一切、包容一切,所谓的立场、正义,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烛火将我的倒影投在窗中,与万籁俱寂的夜景重叠,触目惊心的格格不入。
  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的确是不对的。】
  它是某天突然出现的,像一个烙痕,凭空深深印刻在思想中。我在水池前洗手的动作停下来,把水泼到脸上,然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眼前的镜子。
  【哪里不对?】
  【我错在哪了?】
  【这并不符合设定,】那个凭空出现在脑海里的想法这样回答,【不符合设定,所以,就不该存在。】
  可设定就应该是对的吗?
  其实我知道,到了这里就不该问了。就好像质疑一个宇宙中颠扑不破的真理,物理学告诉你,真空中光速为29979米每秒,这时候你就该接受了,而不是跳起来问,凭什么光速等于这个?
  光速不能是另外的数字吗?
  我认为现在的光速是错误的。
  听听,听听,多么可笑。是个人都不会搭理你。
  整个世界都在和你作对,你就是错的。
  在那以后,这样的修正发生的越来越频繁,就像我做了这些惊世骇俗的事后,终于成了某个存在的重点标记对象。有时候仅仅是招手一辆马车,出门吃一顿饭,咔吧一声,这天突然就重置掉了。
  这在当时的我眼里当然是完全随机、无缘无由的——毕竟,我还不知道所谓的“设定”具体究竟是什么。
  上一秒你在做一件事,下一秒,一切可能又跳转到过去的另一个场景上。
  世界错乱而混沌,根本不讲什么道理,时间的排布是无序的,而最为可怖的是,这种倒错只发生在你一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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