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99节

  她絮絮叨叨地埋怨,满殿的人大气都不敢喘,待她训话结束方才得了恩赐出去。
  不过有了这一遭,皇帝想再度出巡的心思就打了水漂。
  他修养数月,总算好了许多,但也不知是不是早先连年征战的缘故,这回病好之后总是容易疲累,气体羸瘠,总也比不上以前了。
  身体的警告反而加剧了他要征战的心,时光催人老,往后还有多少年能留给他完成一统天下的夙愿?
  就在他筹备再度南征时,冯照听说此事气冲冲闯进太极殿。
  皇帝想躲都没地方躲,只得正面迎接她的怒火,哪知道她还抱着阿谌,直直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甩搁在御桌上。
  元谌还不会走路,从母亲怀里变到硬邦邦的桌子上,晕头转向地歪倒下去,还被周围堆积的纸片挡路,东倒西歪间终于发现旁边的父亲,将哭不哭地爬过去求抱。
  皇帝惊疑道:“阿照这是做什么?阿谌都快哭了。”
  冯照抱臂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我听说陛下又要出京南伐,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怕等陛下回京一看,阿谌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阿耶,到时候子不认父,岂不是天下罕闻的奇事?”
  这一番话说得皇帝差点抬不起头,悻悻道:“此国之大事,安能为私情所退?”
  “国之大事!”冯照一巴掌拍在桌上,“陛下也知道是国之大事,难道忘了上一次南伐是什么结果吗!”
  皇帝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上一次南征是他生平最忌讳的败事,就连朝臣劝谏再虑南征之事都是说时机不足,兵马粮草不够云云,没人敢提起上一次。
  上一次他固执己见,将大卫精锐都带到前线,却无功而返,论责他是首位。但他自己知道不代表旁人能毫无顾忌地提起。
  可是冯照偏偏就踩在他的忌讳上,半点不避地对着他说。
  皇帝气得站起来就要跟她吵,还没开口喉咙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
  旁边元谌都看愣了,他小小一个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吓得大哭起来,冯照赶忙把他抱起来哄他,哄着哄着反倒把自己弄哭了。
  想想他出生以后一直都是自己在养,做父亲的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回来后又要出去,偌大的宫里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儿子也不会说话,算半个人,就一个半人在宫里望夫石似的等他回来。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凭什么!
  皇帝从咳嗽中慢慢平息,喉间还带着腥锈味,就见妻儿泪眼婆娑,涕声不止,怒意顿时消退。
  一家之私,一国之安危都系于他一身,他果真能把人带入胜途吗?
  上一次,上一次南伐犹在眼前,连绵的水汽仿若跨越千里直送洛京,染上他的面庞。
  他慢慢走过来把人抱住,连带幼小的太子也被揽入怀中,“好了,别哭了,我不走了。”
  冯照霎时抬起一双泪眼,哽咽道:“真的?”
  皇帝长叹息一声,“你说得对,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啊……”
  他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人一病,难免就变得激进,总想一步到位,把所有愿望都尽快实现。身为皇帝,他的一切意志都有立刻实现的机会,谁能轻易抵御这样的诱惑。
  南伐不成,皇帝也许心气被打乱,很快又病了,他先前勤政的劣处很快就显现出来。
  以他康健时的身体,每日勤勉阅政足以应付朝臣的奏疏,可一旦病了,奏疏照常上报,很快就堆积在案。
  此等阅奏之事又不能假于他手,无奈之下,只好让皇后在床边读,他听后做出决策,再由皇后写下。
  如此不过数月,冯照就已经习惯如何拣选出最要紧的事,如何排出轻重缓急,在一众军国要政中渐渐捋出些许头绪来。
  她既厌烦日日读写的疲累,又觉得阅览天下要政让她前所未有的舒畅,仿佛扫开了从前挡在眼前的迷雾,清晰地看到大卫天下如何在自己手中运转,这是如何享乐都难以体会到的舒爽。
  譬如眼前,李柄自汾州平叛归来,上表陈明,皇帝很高兴,加上密奏废太子之事,已经是两件大功,皇帝便思虑如何给他授官。
  冯照见缝插针说道:“李御史在御史台已经升无可升,到了别处就要抢别人的位置,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不如加授散骑常侍。他门第不显,这种清要之职于他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皇帝觉得很有道理,不多想便答应了。
  然而次日皇帝就后悔了,给他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授这等官位,让世家大族如何想,今日桌上就摆了好些份奏疏,说此乃清浊混一,扰乱纲纪。
  可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总不好改,皇帝就盼着等李柄上书辞让时顺势收回成命,但李柄靠揣度皇帝心思上位,何尝不知他的想法,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在奏疏里装傻,谢恩后就直接上任了。
  皇帝也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这等恃功倨傲、不守臣节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捅个大篓子出来。
  冯照得知此事后很不高兴,李柄简直太不懂事!她辛辛苦苦给他求来的官位,他倒好,以为自己多大的功绩,就这么毫不谦虚的应下,得罪士族也就罢了,连皇帝都得罪,连带着她里外不是人!
  皇帝也是,自古帝王君无戏言,哪有答应了转头就反悔的,一点没有个皇帝的样子!
  她在这里忿忿不平,外间中常侍忽然来传,“殿下,冯二郎君求见。”
  冯修?
  “他来干什么?想下湖游一圈吗?”冯照冷声问。
  中常侍道:“冯二郎君说,是性命攸关的事,臣不敢耽搁,接了消息就来通传殿下了。”
  冯照翻了个白眼道:“让他来,他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性命攸关。”
  冯修入殿当即一个扑身在地,“殿下救我!”
  他一抬头,露出一张青青紫紫的脸,看着可怜兮兮的,像是被人打了。
  冯照上下打量好半天,才问:“这是怎么了?”
  冯修方才哭哭啼啼地解释,原来是跟贺兰成起了冲突。
  先前赵夫人和冯煦进宫得了好大的没脸,连带着冯修也不敢出门,生怕被寻了错处又得教训。后来皇后诞下一子被封为太子,冯修便觉得腰杆子又挺直了。
  这可是他嫡亲的外甥,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冯家身为外家该挺起胸膛做人,于是又大摇大摆地出门游荡。
  这一出门,好巧不巧又碰上了死对头贺兰成。他夫人悍妒,把他新纳的婢妾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大怒之下对夫人动手,却把她打流产了,夫人本就身体不好,流产后身亡,这下府里可炸开了锅。夫人娘家也不是软柿子,一纸诉状告到大理寺,算是近来轰动京城的事。
  先前冯修被贬为庶人时,贺兰成没少冷嘲热讽,但凡碰上总要讥讽几句,冯修白身强忍着没骂回去,如今二人情形颠倒,他怎能放过这次机会,开口就大骂。
  贺兰成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哪儿能忍得了被冯修这么骂,一开口就直戳他痛处,“贼种一个,一口一个皇后,你也不看看皇后跟你是一个肚子出来的吗?我看你肚子里的水还没喝干净吧!”
  他自己没被扔下水,但母亲和妹妹在外人看来与他无异,等于把他的脸皮撕了放脚底下踩,一下就激得他大怒,双方各不相让,很快就大打出手。
  拳脚相向间,两个人越大越狠,身边人也不敢劝架,怕殃及自身。就在霎那间,贺兰成脚下一滑,身形一歪,直直地落进路旁水中。
  偏偏两个人都是在去调音里和乐律里的路上,旁边就是穿城而过的阳渠——洛城第一大河,供漕运和宫城里坊用水,可想而知有多深多长。
  岸上两帮人马找不到一个会水的,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到处大喊救命,远处的舟子和篙工蹄听到声响张望过来,待仆从跑过去才知道有人落水了。
  但此刻水面上已经看不到贺兰成挣扎的身影,众人在水里寻了半天,才终于把人捞上来,贺兰成已经陷入昏迷。
  这时候贺兰家的侍从才想起来要回去报信,而冯修早在贺兰成落水当场就吓傻了。
  打打闹闹是一回事,玩出人命是另一回事,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被发现谋害兄长后太后和陛下是怎么罚他的,当初还是自家人,现在是安平长公主。
  一想到安平长公主跋扈的样子,再一看躺在地上的贺兰成,大白天的冯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去找皇后!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只有皇后能救他!
  听完冯修的解释,冯照沉思一番问:“贺兰成现在怎么样了?”
  中常侍应道:“臣去问问。”
  哪知刚出门不久就有黄门过来报信:“贺兰公子死了,安平长公主哭晕过去了。”
  冯修脸色瞬间煞白,慌乱地看向冯照,“不是我干的,真是他自己脚滑摔下去的!我真没推他!”
  冯照冷冷瞥他一眼,“重要吗?现在你活着,他死了,错的就是你。”
  “殿下,阿姊!救我!我不想死!”冯修涕泗横流地抱着她的腿哭,偌大的显阳殿都是他哭丧一样的哀嚎。
  “别哭了!”冯照没忍住把他踹下去,“早干嘛去了!惹出事知道找我了!”
  “阿姊!阿姊!我们是亲姐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冯修忍住哭声,但眼泪一点没少。
  “呵!亲姐弟,我可担不起你这句亲。”
  冯修再次上赶着跪下,右手举誓,“我对天起誓,从前没有对阿姊不敬过,往后唯阿姊马首是瞻,阿姊就是我的第一恩人,绝不敢有半点违背,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冯照看他都觉得头疼,“行了,我要你起誓有什么用,你要不是姓冯,我拿你当抹布都嫌多余!”
  但冯修听到这话就像看见了曙光,再度声泪俱下,“我就知道阿姊待我好。往后谁和阿姊过不去,我第一个翻脸不认人!”
  冯照道:“你既然说不是你推的,那就不用担心你的性命,你好歹也是堂堂后族,他一个外臣也配我们家人给他赔命。”
  冯修疯狂点头,“阿姊说得对!”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冯照翻了个白眼,“有安平长公主在,我看你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看冯修又哭丧着脸,冯照警告他,“到底怎么罚,还要看陛下的意思,你别想给我耍什么心眼,老老实实在家听罚,要是再惹出来什么事,你就等着吧!”
  冯修只好连连点头。
  太极殿中,皇帝听完安平长公主的哭诉,甚是头疼,本就因病发疼的脑子更疼了。
  原本养病期间非要政不见外臣,但此事涉及皇后,安平当然不愿交到她手上,非要吵着见陛下。
  他就不该见她。
  这种破事也闹到御前,嫌他病得不够重吗?
  也许是见皇帝并不高兴,安平很快换了法子,变着法儿地卖可怜,眼泪把衣裳都哭湿了。
  皇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便叹道:“外甥的确可怜,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
  没了?就这一句话?
  安平傻了,“陛下!我儿之命亡于冯修之手,妾请陛下严惩凶手!”
  皇帝也不是好糊弄的,安抚她道:“姑母说凶手有些言过其实了,据我所知,似乎是拳脚之间失足落水,外甥实在运气不好。”
  “陛下!”安平难以接受,“若非冯修动手,我儿焉能落水,以至于去了一条命,我的儿啊!”她说着又大哭起来。
  “陛下不肯取他性命,连除爵也不肯吗!他一个姓冯的,何以凭外戚之能欺到我元家头上!”
  安平的哭诉声响彻在太极殿,让皇帝沉默良久,而后他开口道:“冯修,降爵一等。其余不必再议。”
  第108章
  降爵一等比起一条人命来说不是什么大惩,但冯修本就只是封伯,再降就到子爵了。洛阳城中子男一抓一大把,冯家身为后族只有这么个爵位属实没脸。
  冯照当然生气,她跟冯修说除爵就是为了吓唬他不要再惹事,实则心里不觉得能有多大的处罚,谁承想皇帝竟然动了真格。这让外人怎么想冯家?
  从前父亲在时,冯家是正一品的太师,昌黎王,京兆郡公,大兄封长乐郡公,到冯修这儿竟然只剩下了一个永阳县开国子,今昔对比,父兄若泉下有知该多么可怜家里境况。
  想到这儿,冯照让人把元谌抱过来,拉住他两双小手摆弄,“你可不能学你老父啊,冯家往后就靠你了,你得争气啊。”
  元谌以为母亲在和他玩儿,乐呵呵地笑,两只手不停扑腾,小短腿没坐稳又扑到冯照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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