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94节
崔慎从胸中掏出那册计账,被油纸严丝合缝地包住,落水后浸湿了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清晰可见。此物历经十数天,一直贴身不离,如今终于平安送到皇帝御前。
皇帝慢慢翻看着计账,沉思良久,最后一把合上,看向座下的崔慎。
“崔治中,你立下大功,想求什么?”
他等着崔慎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然后严词拒绝,斥责他以下犯上,然后再给他升一升官以示嘉奖。
崔慎垂下双眼,沙哑的声音响彻在大殿,“臣,请回洛阳。”
皇帝眉头一跳,重新审视这个人,好一个以退为进,对一个刚立功的臣子来说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要是不答应反倒成了恶人。
不过,又有什么要紧的,他已经是赢家,这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
“准。”
崔慎在心中长长的、深深的叹息一声。
就在此时,御座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让殿中两个人同时抬头。
“承意……”刚刚晨起的皇后简单地披了一身外袍,头发散乱垂下,眼睛还雾蒙蒙的,醒来后找不到人,迷迷瞪瞪地就到了前殿。
轻柔的呼声让殿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皇帝立刻起身走过去,身体完全挡在她前面,把人揽在怀中,强势又坚定地带到御座之后。
他的皇后天下无双,被人觊觎又如何,这是他一个人的皇后。
“阿照走错地方了,我带你回去。”皇帝迅速地、果决地把人隔绝开,连一点能看到的念想都不留,严严实实地带着她回了内室。
饶是如此,也挡不住人心里肆意的念头。
她胖了一点儿,崔慎想。
是因为怀孕了?
她的肚子看着好像不明显,怎么一个人出来,没人照顾她吗?
千头万绪都在这一刻涌现出来,崔慎差点站起来冲过去,但他看见了那一眼。
她看到了,但她低下头,和他形同陌路。
崔慎痴痴地坐在那儿,看着那片绯色的衣裙慢慢抽离,只剩一角,然后全部隐去。
阿照变了好多,原来怀孕了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越来越像个皇后的样子,越飞越高,离他越来越远,是伸手也够不到的高度了。
他定定地看着那座丹墙,仿佛再用力些就能透过墙看到里面的人,想象刚才看到的画面。其实以前,他们差点有了一个孩子,如果当时真的怀孕了,现在还在都已经能叫耶耶了吧……
崔慎闭上眼睛,脸颊划过冰凉而蜿蜒的湿痕,胸前灼热的寸肤和这一片寒凉交织,烧出绵密的疼痛。
真的好久不见。这次远隔千里,他们几个月没有见,现在同在洛阳,下一次,应该很近了吧?
冯照还没来得及踏入殿中,就被半抱着离开那里。刚刚殿下坐着一个人,痴痴地看着她,即使隔着丈夫的身体也看得真切,但冯照没有问,她闭上眼睛埋在他胸前,任由他把自己放回床上。
皇帝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还有事,阿照再睡会儿,等你醒了我那儿也结束了。”
冯照闭着眼睛,骄矜地点了点头。
皇帝轻笑一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把她疼得睁开眼瞪他,才满意地离开。
内室中只有冯照一个人了,她掀开被子,轻轻走到门边,听着他们之间的密谈,终于知道崔慎回来是做什么的。
她拍了怕自己的肚子,在心里自语,崽子,你娘眼光也不差嘛,他们都在给你清扫江山呢!
第102章
初春时节,洛阳已积雪消融,新芽初绽,元颐率军北上,一路绿褪白起,寒气再临。
抵达雁门关时已是深夜,雁门太守漏夜前来禀报,穆庆听闻朝廷派兵前来,已经出城投奔并州。
“当真属实?”元澈骑于马上,看着远处的连绵山影问道。
“千真万确!穆贼不是孤身一人,还带了亲兵前往,许多人都看见了。”
元澈眯着眼看向前方,拉紧手中缰绳,战马奔袭数百里,此
时停下还难掩激奋之情,时不时动动四蹄,身后骑兵也随之停下,等待主将的吩咐。
他不多犹豫,立刻下令,“众将听令!随我追讨!”
众将立时响应,一旁尚书右丞急忙劝道:“等等!”
元澈勒住缰绳,示意他说。
右丞看着前方空荡的平原,干巴巴道:“前方……情形未知,尚不知穆贼有何计谋,代城又是何种情状。我们不如先奉旨征召晋、肆二州兵力,再大军压阵,如此方能更稳妥些。”
元澈轻笑一声,将身下躁动的马压住,对右丞道:“穆庆谋反事泄,非但不据城不出,反而冒险去寻阳平王,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势弱!”
“他一定兵力不够,所以才要求援于阳平,这时候征兵动静太大,又牵扯太久。当务之急是先压下穆庆,不让他牵连太广,保民心安定。”
“若是陛下在此,也必定是一样的选择。”
元澈成竹在胸,竟让右丞莫名觉得心安,要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元澈再度思量,随后向后招手道:“李御史,你过来!”
治书侍御史官位不高,但可奉诏监军宣谕,是御史台精挑细选过来的人。
李欢打马上前听吩咐。
元澈看着这个瞧起来颇为文弱的御史,先是犹豫了下,而后下定决心,眉目渐渐冷硬,“李御史,我带人去追讨穆庆,但代城此时群龙无首,不可不管。我派你去城中晓谕庆党,大军都随我前去,只能留给你一队三十人,或有性命之忧,你可愿意?”
李欢儒士出身,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丝毫不惧,元澈的种种告诫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抬手作揖,朗声道:“但不辱命!”
两队分道扬镳,李欢倍道兼行至代城脚下,城门紧闭,看不出里面什么模样。
他示意身后军士停下,向城门提气高喊:“京都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李欢,奉圣命至,开城门!”
城门后几个军士一听,迅速去寻校尉,但校尉也做不了主,几个人着急忙慌地商量怎么办。此时城中刺史出逃,几方人马群龙无首,还有的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该不该开门。
城门毫无动静,李欢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紧抿着唇,再看向前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当即策马上前几步,从胸前取出一卷诏书举在头顶。
“陛下圣诏在此,命我赴代稽查,我一人入城宣诏,速开城门!”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城门颤动,从中间裂开一个口子,然后越拉越大,李欢见状立刻策马前奔,简直像是单枪匹马把城门撞开。
一入城中,他便发觉这里尚且出于混乱之中,并没有他们先前担心的种种计谋,顿时心头振奋。
他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处,气势却如同雷霆万钧,对着渐渐围过来的众人高举手中的诏书,而后高声呼喊道:“京都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李欢,奉圣命晓谕六方!逆贼穆庆,负固代都,敢怀蛇冢之心,僭越称制。今王师已至,枭獍必摧。尔皆昔遭胁从,陷溺奸宄。其臣下吏民,缚酋归顺者,赦其胁从;冥顽助逆者,戮及宗族。移檄于代,咸使闻之!”
“移檄于代,咸使闻之!”
李欢高亢的声音在所有人心中震动,很快传遍整个代城。
陛下已经知道,连平叛的大军都到了,穆庆哪里还有胜算,他倒是第一个先跑了!留下他们这些人冲在前面。先前兴致勃勃要参与进来的人此刻都慌了神,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跟李欢表忠心。
好在陛下大发慈悲,现在投降的既往不咎,于是城中这一批人一股脑地涌上去向李欢示好,打听陛下的态度。
直到此刻,李欢沉静的面孔下不停鼓动的心才渐渐平缓。
但穆庆这里可不妙。
他刚刚把起事的大旗拉起来,朝廷的大军就到了,他不得已去并州找元颐借兵,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到半途又听到一个御史单枪匹马就把一城的人劝降了,气得他暴跳如雷。
代城是他的据地,老巢被人掘了就是找来救兵有什么用!难道今后要看元颐的脸色的行事吗?那他造的这个反图什么!图为他人做嫁衣吗!
穆庆气得脸上发紫,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血红恨意,粗硕的身躯在马背上竟也像细柳一样风吹即颤。几度权衡后,还是带兵回了代城。
然而此时已经攻守易势,他带的这几百个人完全不是城中守军的对手。穆庆眼见不对,立刻从混战中逃离,但李欢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亲自带兵去追。
卫军很快将穆庆重重包围,穆庆和他身边仅存的残兵困在中央,没有任何能逃出去的间隙。看着一圈又一圈凶猛的卫军,穆庆急切地寻求出路,然而目光所至,对上的全都是要把他拿下的熊熊野心。
手中长刀“哐当”一声落地,穆庆彻底颓败。
等到元澈率军回代,城中终于彻底平息。首贼穆庆就伏,其余逆贼诸如平原王、安乐侯、抚冥镇将、骁骑将军等人全部被被伏。
乐陵公府,一队人马踹开大门冲进去,在后院见到了元誉。
他坐在屋前廊下,靠在廊柱边歪头看着门口,仿佛早有预料。看见一队军士,他平静地站起来,手上什么也没拿,明显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就在众人要上前拿下时,他忽然回头看向屋中,大声道:“太妃,我走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乐陵王妃住在这里。但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元誉面上平静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隐隐要崩坏。
“我走了!”他又喊了一句,可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此时领头的将军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元誉忽然激动起来,“放肆!你不许进!太妃在里面,你想干什么!”
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元誉,“乐陵公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接着他语气放低,身形微躬,对着屋中人道:“臣奉命缉拿乐陵公,无意叨扰太妃,望太妃恕罪。”
这时候大门忽然洞开,玉宁双手拉着门后,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元誉身上落定一眼,元誉被这一眼看得重又振奋不已。
但玉宁很快移开目光,对着将军道:“我也要跟着去吗?”
将军忙道:“臣等缉拿逆贼,怎敢冒犯太妃?”
玉宁便明白了,一定是阿照给她求的情。否则乱军之中,谁还顾得上一个早就死了丈夫的太妃。
元誉双手被缚在身后,身体半躬着压下,全然不见平时灵气活泛的样子。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恳切的看着她,就像脆弱的雏鸟看着温暖强大的雌鸟,期盼她再度解救他。
但玉宁只是低下头,“既如此,就不扰将军行事了。”
说完,她双手把两扇门再度推出,渐渐合拢的缝隙里,她看到了元誉溢满泪水的双眼,不可置信的绝望和悲凉。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听见他发疯般的尖叫,“你说话!你骂我!快骂我!”
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微不可闻的泣音,“……骂我啊……”
玉宁靠在门口,轻轻撇去眼角的湿润,脸上又哭又笑,实在不知道该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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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澈在安排好逆贼囚地后,立刻返回洛阳向皇帝禀明详情。
皇
帝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忍不住抚掌叫好,“宁城真乃社稷之臣也!”
他想了又想,还是对几个弟弟和宗室说,“要是派你们去,恐怕是办不到宁城这样漂亮的。”
元澈听了笑道:“陛下过誉了,这一趟要论功,李御史还要排在我前面。”
“李欢的确是个人才,”皇帝点点头,“不过他的御史之位才到手,暂且停停吧,就……赏五百匹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