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93节

  终于不装了,崔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仍然奋力甩着缰绳狂奔。
  马儿也很争气,尽职地带着他踏上浮桥,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破空之声传来,崔慎先是听到了身下马儿的长声嘶鸣,随后半倒在桥上,差点把崔慎摔下去。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浮桥前面一片黑洞,他跑是跑不过他们的,那下面呢?
  下面的河水茫茫一片,就像大地上的黑绸,泛出月光照下的星星点点,人跳下去还能活吗?
  崔慎还在犹豫,身后的人马已经跟上,弓箭手拉开对准,一箭射过去,崔慎立刻向侧闪躲,但就因为这一躲失去了落脚点,在桥边没站稳,砰的一声落入水中。
  滔滔河水温柔地将蝼蚁般的人吞噬。
  此时追兵已经赶到浮桥上,看着乌黑的水面大眼瞪小眼。
  领头的人站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人上岸,皱着眉头道:“看来是没了。这样也好,咱们回去也能交差。”
  而后几个人在马山
  上搜罗一圈,没发现什么要紧物什,就合力把马从桥上推下去,桥面上平静无比,就像从来没来过一人一马。
  此时代城中穆庆还没等到追兵的消息,但他已经坐不住了。
  崔慎偷走了账本,还瞒着所有人南下去洛阳,一定是去告御状的,不管他知不知道谋反一事,都瞒不了多久了。
  必须要立刻起事!
  必须要先发制人!
  哪怕兵马粮草都还没有备好,也必须要立刻拉起大旗,否则洛阳的兵力一到,他连应对的余地都没有。
  北部卫军来不及进城,那就先组织城中的兵,他自己的私兵部曲,平原公、乐陵公、安乐侯、镇北将军、征北将军这些人的部曲,加在一起零零总总百余人,太守的郡兵,恒州的州兵,目前有近千人。
  穆庆这时候心里也不踏实,六镇的军力最多最猛,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联络了。
  就这样吧!
  **********
  旭日初升,元恒在显阳殿醒来,先是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她还在安然酣睡,在枕边吐出清浅的气息。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鼓起来一块,像藏着什么宝贝。
  元恒忽然把自己逗笑了,这可不是宝贝么,他在妻子的脸上悄悄落下一吻,然后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又把被子掖回去,紧紧地裹住她像个球一样。
  今日是朝会的日子,他须得早些到太极殿。
  用完饭,穿上冕服,在脑海中想一想今日的政务要事,臣子会怎么说,他要怎么回。
  侍从们为他系上大带,挂上玉钩,他站在中间沉思入定,就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白准急促的声音,“陛下,阳平王自并州突返,说有十万火急之要事求见陛下。”
  元颐?他回来做什么?
  “马上就要朝会了,有什么事朝会之后再见。”元恒虽惊疑,但还是要坚持朝会,他多年来如非遇病,轻易不会罢朝,否则朝臣都要怀疑他出了什么事。
  白准为难道:“阳平王说,此事比朝会重要,他必须立刻面见陛下。”
  元恒这下是真惊住了,元颐性情稳重,在大事上尤为清醒,不是那种夸大其词的人,究竟是什么事非要这时候见面。
  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今日罢朝,让阳平王来见我。”
  第101章
  皇帝见到元颐时颇为吃惊,因他形容狼狈,全无肃正模样,当先一个大礼稽首在地。
  “叔父这是怎么了?”元恒问。
  元颐抬头,憔悴的脸上哀容尽显,“陛下,有人要谋反!”
  皇帝立时顿住,神色骤然锐利尖刻,“哦?是谁?”
  他向来亲和,对臣子犹如春风化雨,哪怕是迁都大事也是宽严相济,此刻竟宛如十殿阎罗,下一瞬就能把人斩杀。这是一个皇帝在面对冒犯自己根基的人时最真实而又冷酷的反应。
  元颐当然知道这是多么震动帝心的大事,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态度尽数收敛,恭敬俯首再拜,“恒州刺史穆庆,定州刺史陆睿。”
  他接着一鼓作气说完,“此二人邀我前去贺穆庆迁任恒州之喜,待我到后,二人露出爪牙,极力劝说我一道举事。我惊骇不已,又不敢当场驳斥,身在他人屋檐下,安敢打草惊蛇,便假意答应说要回并州点兵。待我一出恒州,立刻就奔来洛阳向陛下禀明,万望陛下明鉴!”
  皇帝久久不语,殿中一立一跪,在这温暖如春的大殿里像是寒冬中冻结的冰刻人像。
  元颐汗如豆大,跪伏在原地不敢抬头,亦不敢轻动,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半晌,皇帝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慢慢走到元颐跟前亲手扶他起来,“卿乃大功!”
  有此一句,元颐真是半升天了也不为过,这是认了他的功劳!他顿时浑身松软半倒在地上,搭着皇帝的手站起来。
  “臣不敢!还请陛下早做决断,恐穆贼心急,在代城酿下大祸,届时悔之晚矣。”
  “依卿所言,当前穆庆手中有多少兵马?代城还有多少人牵扯其中?”皇帝将元颐拉起坐到榻前细问。
  元颐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帝仔细听完,郑重地拍了拍他的手道:“叔父不必担心,不过是宵小之辈作乱,只敢躲在代城畏畏缩缩,待我派人前去平叛,必定还代城一个清静。我元氏江山固若金汤,岂由这几个鼠辈篡动!”
  皇帝镇定自若,元颐大叹:“陛下圣恩弘覆,委以腹心,臣当竭肱骨之力以报。”
  皇帝摇摇头,“还得多谢叔父千里送信,否则真让那贼子有了可乘之机,想必叔父未曾歇息,马不停蹄就进宫来了,不如先行回去歇着,且看我遣兵去北罢!”
  元颐当即谢恩离开。
  皇帝坐在御座上,待殿中空无一人,将自己头上的冕冠取下放在座上,细细端详。
  十二旈冕冠,冕延前圆后方,取天圆地方之意,前后五彩圆珠泛出璀璨亮光,冠武前饰玉蝉,意为受禅于天。此物集齐中原四方之玉石,非天子不能有,非天子不能戴,如今就放在他的手边,是他刚刚从头上取下来的一顶帽子。
  让人趋之若鹜、顶礼膜拜,为之搏杀奋战,前赴后继地填进性命。
  做皇帝有这么好吗?元恒幼年时就想过这个问题,当然是极好的。且看冯太后无君王之名,有君王之实,尚且如此声威显赫,更何况是有名有实的皇帝呢?
  为了做成这个皇帝,他在太后手下韬光养晦二十年,从此权柄在握,执掌天下,这是他毕生的心血,绝不容许任何人冒犯、践踏。一切胆敢僭越天威之人都要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这日朝会取消,皇帝随后召集多位重臣,扔下一个惊天炸雷,代城要反!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立刻定下前去代城平叛的人选。
  “宁城王为我北行,可直往擒庆,朕授澄节、铜武、竹使符,御杖左右,尽行恒州事。”
  代城中至多不过精兵数百,加上零零散散的守备也不过千人,恒州驻军倒是多,但据元颐说,穆庆还没有完全笼络住驻军,皇帝的判断也是如此,穆庆去恒州的时日不长,守军只知道听刺史的命令,但要是知道谋反一定不会毫无反应,穆庆还没有这个本事这么短的时日把所有军力全部策反,不然他也不必费心联系并州和六镇。
  最关键不是召集大军,而是要快,把这场叛乱压死在萌芽中。但他不能亲自去,太给穆庆脸面,若要找人代替,想来想去,还是元澈最合适。
  元澈还在病中,但皇帝圣命不可推辞,退一步说,这是皇帝极大的信任,他也无法推辞,奉命后立刻离开洛阳,带着三千骑兵奔赴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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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河滔滔不息,将所有渺小尽情吞噬,一个浪头打下去,就能将所有冒头的人牲覆了干净。
  黑夜中,崔慎在黑水黑天中浮浮沉沉,全身被涌动推挤,不知飘向何方。他全身都没有依处,无论如何伸手蹬脚都抓不到凭仗,口中鼻中侵入无尽的河水,很快就把胸腔里的气消磨完,脑袋很快变得昏沉,眼睛里都是水,睁眼是黑,闭眼也是黑,只能随波逐流。
  我要死了吗?他想。
  在这种时候,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个。
  以前他想过很多种死法,在正堂里吊死,他的父亲母亲一打开门就能看见,肯定会被吓到,说不定还会破口大骂嫌他晦气,可吊死也太过难看,他生前姿仪雅观,不愿生死不一。服毒而死也可,但听说很多毒用后只会疼,死不了又活不成,最后白白受罪。吞金自尽可以体面些,但未免无声无息,死也死得窝囊。
  他想了很久,既然自己动不了手,就让别人动手吧,也好带着他们一家整整齐齐地上路。想到父亲母亲极度惊愕愤慨的样子,他竟然笑出声,有种诡异又舒畅的痛快,他觉得自己的心像块腐烂的苹果,面上还是好好的,里面已经烂到无可救药。
  但成婚之
  后,他却很少再会想到自己的死法了,和阿照在一起,他觉得内心好像更平和、更安稳,以至于在被戳穿时,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说我已经没有那种想法了,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求你跟我继续在一起,你离开了,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现在,他真的快死了,可是他又不想死了。阿照还在前面,她还等着我。我一定要去见她!
  我要救她!
  我要活!
  可是人的心抵不过滔滔河水,他以为的自己奋力一搏,只是在水里轻轻地扑腾一下,又被浪头打下去,水面重新归于平静。
  崔慎再度陷入昏迷。
  “哎!”水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紧接着岸上忽然亮起一盏小灯,暖黄的灯点从岸边慢慢漂浮到河中央,映出一个老翁布满褶皱的脸庞。
  岸上又有人问:“怎么了?”
  老翁提灯照亮河面,忽然抬头大喊道:“真是人!”
  接着他一脱衣裳,一个纵身就跳下去,岸上的人等了一会儿,也摆了一只小舟划过去,紧接着就看到他猛地露头出来,从下面拖上来一个人。
  迢迢河水向东奔流,给依河而生的百姓带来许多活路。一是河鲜水产丰富。二是摆舟渡人,把一批又一批的人拉到对岸。洛阳与河阳之间,便靠着无数摆渡人一趟趟画出引线,让双城相连。
  天蒙蒙亮,摆渡的老翁本应从岸边的窝棚里醒来,此时却救了个人上来。
  老翁使了大力气摇晃他的脑袋,这人顿时一呛,从嘴里吐出一口水,老翁被吓得一蹦,而后才注意到此人样貌颇为不凡,纵然在河里泡了这么久也还能看出来是个贵人。
  崔慎迷迷瞪瞪地醒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活了。他连声咳嗽,脱力地撑在地上,忽然又慌张地在胸前摸来摸去。
  计账还在!崔慎重重地放下心。
  老翁见此人醒来一阵乱动,只觉怪异,惊奇地盯着他。崔慎确认证据无恙,对着眼前老翁一拜到底,“多谢救命之恩!”
  他到底是经了一遭生死,这一拜差点就没起来,幸得二翁给他扶起来。
  崔慎虚弱地喘着气,又是一个大礼,“在下是朝廷命官,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入城,烦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待入城后,必定携厚礼相报!”
  崔慎入城后直奔宫门而去,他此刻浑身狼狈,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发疯的乞人,卫军把他拦下,崔慎好说歹说自己是朝廷命官,要求见陛下,他半信半疑地去通传上官。
  消息一路传到李忠那里,他听说是崔慎在宫门口,当即就起身过去。且不论此人是真是假,又所为何事,此事决计不能闹大。毕竟崔慎的身份大有文章可做。
  但等到了门口,眼前情景却远超李忠的预料。崔慎像是见了救星一样扑过来,在李忠跟前压低着声音道:“李仆射,我有关乎社稷之事要求见陛下,十万火急!”
  “什么事?”李忠迟疑问道。
  这模样……别不是来找陛下动手的吧?
  崔慎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有人谋反!”
  李忠悚然一惊,崔慎远在代城,此时报信回来,那就和阳平王所说的对上了!
  幸好!幸好已经派人去了!
  他热切地拉着崔慎的手道:“道安,前日阳平王已向陛下禀明此事,今日平叛的主力刚刚出发前往代城,你不必担心,代城必定无虞。”
  李忠的话像甘霖的清泉浇在他心头,这一路奔波的苦楚、历经生死的波折骤然从他身上离去,他强撑着的一身气力顿时消解,差点摔倒在地上。
  “哎哎小心!”李忠赶忙扶住他,“你既然拼命赶回来,一定有话要说,此事事关重大,我带你去面圣。”
  太极殿中,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崔慎,很是震惊,在听完他的禀报后更是震惊。
  他原以为崔慎一直心怀怨恨,没想到紧要关头竟然试出了一颗忠心,皇帝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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