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91节

  主事顿时冷汗直流,“这……自迁都后,我们人手实在不充裕。”
  崔慎并不把这当作理由,“官少了,民不也少了?”他掀起眼皮,平静道:“今年的计账,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了。”
  主事频频点头,“是,是是。”
  崔慎这才带着计账离开。
  屋子里属官们齐齐松了口气。要知道,这位崔治中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同僚中都说他严苛不近人情,明明年岁不大,那双清凌凌的眼盯着你的时候就让人不自觉全身板直。但凡出个什么错,就等着他极尽诘问挖苦吧。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遇到这种上官就盼着他早点儿调走吧!
  “我看难呐!”其中一位同僚叹道:“以他的身份,恐怕将来要在这儿待一辈子喽。”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沉默,纷纷想到了这位传奇上官的风闻。他本人并不多出名,但前妻可是大名鼎鼎的冯皇后。
  一个本在洛阳当着六品官的士子,忽然连升两级,到代城来做地方官,想也知道是谁的意思。别管这是好是坏,他在皇帝面前是挂上号了,只要不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这个官就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当下去。
  “你瞧我们这些人,头发都快白了也才不过正六品的户曹从事而已,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可你看他,年纪小了不止一轮,已经是从四品的治中了,比不得啊!”
  有人阴阳怪气道:“人家娶了个金疙瘩,蹭下来的金粉都能保一辈子,你拿什么比?”
  一时间众人慨叹,艳羡有之,嫉妒有之,屋中顿时沉默下来。
  崔慎缓缓走回屋中,将计账放到桌面上,册子没有翻开,他坐在桌前久久地看着封页,硕大的几个字开始扭曲、消融,变成一页纸上的细密小字,眼前还有一双嫩
  如白藕的手,不打招呼就伸过来把纸抽走,娇嗔嫌弃地问他:“好肉麻的诗,你把我写成什么样了?”
  他遽然一扑,眼前的手瞬间幻灭,方才种种全部化为虚空,桌上仍是那本册子。
  崔慎忽然双睫颤抖,整个人半软地靠在桌前,若不是有双手撑着,方才早就跌倒在地。
  此时门外传来小心地问声,“崔治中,我等带来了近两年的小账,请治中过目。”
  崔慎很快将袖子拢过面上,沾去那点湿意,然后出去打开门。门口两个人抬着一个木箱,见他开门,恭敬地打过招呼,再把箱子抬进来。
  “崔治中,恒州近两年的计账都在里面,户籍、丁口、授田、租调都写得清清楚楚,当初改制的时候我们前前后后理了好几年,治中尽管看,也评一评我们前几年的考成。”
  但崔慎却简单点了个头就让他走了,着实出乎意料。
  二人很快告辞,既高兴从治中手下逃过,也忍不住暗生嘀咕,方才治中看起来真是不对经,眼睛还是红的,莫不是遇上什么大事了吧?
  不过这又与他们这些小卒何干呢?天塌下来有刺史顶着呢。
  穆庆此时正在会见元誉。
  元颐说要回并州调兵,和恒州一同起事。穆庆巴不得现在兵力越多越好,当然一口答应。但自从准备起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打入皇宫,皇帝还没当上,疑心病倒是越来越重。
  他是要推举元颐做皇帝,但最后还是要学司马氏的,可元颐自己要带兵马,一仗打下来虚皇帝也成了实皇帝,到时候他如何自处?
  况且不知是不是他的疑心,他总觉得元颐没有那么想起事的念头,倘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得再选个人……
  代城之中,除元颐外,还属元誉血脉最为正统,年纪又小,虽然威望不足,但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可惜元誉心思太偏,对做皇帝都没什么兴致,他好说歹说都硬是不愿意。
  好在他这几日派去乐陵王府的人终于查出了东西,听完禀报后,穆庆属实是惊呆了,“这小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他以为多老实呢,原来也是个坏种!”
  他唾沫直喷刚骂完,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要的就是你!天爷助我!哈哈哈哈!”
  元誉再度被请到刺史府,穆庆这回胸有成竹,老神在在地和他聊天,也不急着劝他了。
  “乐陵公,我听说太妃从前和皇后是闺闱并秀,我在洛阳时幸得见皇后几面,不知太妃可有意听我几句闲话?”
  元誉原本闲散靠在那儿,听闻此言顿时眼神一利,警觉地看向穆庆。
  穆庆一直紧盯着他的反应,见元誉如此终于满意地收回目光。
  他当作没看见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在洛阳的见闻,“你是不知道,陛下如今简直像被鬼上身似的,但凡牵扯到皇后的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听说当初废太子之事,皇后也在里面搅和过,可陛下呢?宁愿帮她也不帮自己儿子。”
  说到这儿,他放低声音凑过来道:“听说啊,陛下立皇后之前,是强娶来的!”
  他神神秘秘道:“你知道吧,那个崔慎,就是做了治中那个崔家子,自从和离之后一直病歪歪的,听说就是因为夫人被抢走才被气病的!”
  “……强娶?”元誉迟疑问道。
  “可不是嘛!他是皇帝,谁能违背他的意愿?别说是臣妻了,只要不是元家女,谁不能娶?”
  “可是……皇后愿意吗?”
  “哈!”穆庆喷笑,“这可是皇后宝座,谁会不愿意?再说了,陛下万千宠爱在她一人,心再硬的女人也被捂软了。”
  元誉听了若有所思。
  第99章
  乐陵公府外,信使经门房通传,一路畅通到王太妃跟前。
  玉宁高兴地接过信件拆开看,又问了信使好些话,诸如皇后身体如何,近来有何要事趣事,心绪如何云云,信使一一作答,玉宁这才让他离开。
  信中阿照说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鼓起来就像她们以前玩过的牛皮浮囊一样,一吹就涨大,滑稽无比,行动多有不便,还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让她实在烦闷得很,洋洋洒洒一整篇,最后让她一定要到洛阳来,孩子出生认她做干娘。
  玉宁看得呵呵笑,心早已忍不住飞到洛阳,想象那里是什么样子。阿照说那里冬日也暖和,草木繁盛,甚至不用整天窝在家里,外面根本没有代城那样的猎猎寒风。听得玉宁心动不已,她生来怕冷,一到冬天就觉得难受,从不知道温暖的冬天是什么样的。
  可是元誉不想去洛阳,想到这里,玉宁又觉得头疼,该怎么劝他好呢?
  “阿誉又出门了吗?”玉宁问婢女道。
  婢女正要回话,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应答,“我回来了。”
  紧接着,元誉突然从门口跨步进来,走到玉宁面前。
  玉宁虽然被吓了一跳,但看到他回来还是很高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之前有事要做,现在做完了,往后都会早点回来。”
  “什么事这么要紧?”玉宁问道。
  他年纪小,因宗室身份领了个抚军将军的军号,但也不可能真的带兵去打仗,哪有什么要紧事做。
  玉宁随口一问,元誉却认真地回,“穆刺史邀我为官,你以为如何?”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玉宁总觉得他对她越来越不敬,一点都不把她当长辈。但要真说有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瘙痒似的不痛快。
  就好比现在,他不唤她母亲,从前好歹也尊称一声夫人,自从乐陵王死后,他就再也没叫过夫人,和她说话总怪怪的。可她要是真提出来又显得太小题大做。
  她努力肃着脸回道:“若是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她想说自己不懂这些,但又怕说出来被他看轻,更加不敬,只好又咽下去。
  说来也怪,自从玉宁开始琢磨他的古怪,今日他就更变本加厉,他要留在她这里吃晚饭。
  往常他们二人都是各吃各的,但他今日一直留在房中,她客气一句他就顺势留下,总不好再反悔。
  席间,玉宁如常吃饭用菜,对着那道炙羊腿伸了好几回筷子,以前在家里时父亲嫌这道菜吃起来不文雅,说不该她吃,她就真的好多年没有吃过。现在她几乎半个月就要吃一次,总也吃不腻。
  元誉不怎么动筷子,目光在她吃得鼓鼓的脸颊上和席上来回游走,忽然伸手去拿那块羊腿,把布菜的婢女都吓一跳。
  他用小刀一点点把羊腿片开放到盘子里,玉宁嘴里的咀嚼越来越慢,直到他把盘子放到她眼前,她陡然瞪大眼睛,猛然咳嗽起来,伴着嘴里刚刚喝下去的酪浆,直把脸咳得通红。
  “不,不用劳烦,我自己来。”
  但元誉充耳不闻,非要盯着她把盘子里的羊肉吃完,玉宁一边吃着一边头越埋越低。
  好不容易吃完,天也渐渐要黑了,玉宁终于能开口,“天色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回去洗漱?”
  玉宁满怀期待地问他,以为还要找什么借口,但没想到元誉答应得很痛快,没说什么就走了
  。
  玉宁着实是松了口气,这顿饭简直吃得如坐针毡,总觉得元誉不大对劲。
  就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杂绪中,玉宁渐渐进入了梦乡。
  她躺在一尾小舟上,独自漂泊在无边黑际的水面,四方平静地吓人。就在这时,头顶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她浑身发颤,心跳极快,而庞然巨物慢慢向下俯身,快要贴到她的脸。
  “啊——”玉宁猛然惊醒,床前赫然出现黑影,她下意识尖叫出声。
  那人似乎也被她吓到,骤然站起退开,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到他的脸上。
  “元誉!”玉宁惊叫,“你怎么在这儿!”
  玉宁脑子完全空白了,方才梦中的惊惧还没有消退,她甚至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在做梦。
  三更半夜,元誉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床前,他怎么进来的?
  而元誉没有想到会被她发现,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就想来看看你,我睡不着……”
  他声音越说越小,像是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玉宁迅速打断他,“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吗!知道这是哪儿吗!你觉得合适吗!”
  “我怕你突然跑了,就留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才不干!”元誉听了却不以为意。
  “我能跑哪儿去!”
  “你说过,你要去洛阳。”元誉理直气壮道。
  这算什么理由!简直荒谬可笑。
  玉宁终于忍无可忍,指着门口怒声道:“出去!”
  她鲜有发怒的时候,元誉一时不敢回嘴,再加上他也知道这次理亏,磨磨蹭蹭地走了。
  此时玉宁紧绷的身体才瞬间松懈,往后靠在床头,被子下的另一只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刚才看见了,元誉的那只手已经快要碰到她的脸了。
  玉宁用力闭上眼,她成过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从前种种元誉的种种异样她看在眼里,固执地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仿佛这样就能相安无事,可是现在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她不能再自欺欺人。
  这是不对的!也许是因为她救过他,他年纪小把这错当成爱慕,可她是长辈,不能让他误入歧途。
  然而玉宁万万没有想到,自那晚起,元誉就像破罐子破摔一样,不再有任何遮掩,哪怕是吃饭时都要亲昵无比地靠过来,吓得她连忙让婢女们退下,可人走后他却更加肆无忌惮。一连好几日,玉宁终于无法再忍受,决心要和元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元誉,你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爱慕,我救了你,你就把恩情当□□慕倾泄在我身上,可这是不对的。我年长你许多,还是你的母亲,你这样是不对的。”玉宁恳切地对元誉说。
  元誉听了她的话没什么反应,玉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清凌凌地望着她,言辞固执,“我已经长大了,直到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元康比你年纪大多了,你也嫁了他,你比我大又有什么问题?还有,你不是我的母亲,我不是你生的。”
  玉宁惊愕地看着他,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是过了礼法的母子,宗室谱牒上我们就是明明白白的母子关系!”
  “只要不是元家女,谁不能娶?”
  穆庆的笑称言犹在耳,元誉想起多年前崔家二郎成婚时,他在街边游荡,在一片乱哄哄的热闹里接到了送嫁队伍里抛出来的些许碎金。
  当年坐在青庐轿子里的新娘,如今已是名震天下的冯皇后,冯崔两性之婚书,早就不知消弭于何处了。
  他歪了歪头道,“只要是人写上去的,就能让人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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