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90节
自卫迁都之后,旧都代城设恒州直管,是为恒州治所,陆睿任恒州刺史。
既然穆庆要去恒州,那就让陆睿去定州,把二人调个位置。
等穆庆到达代都之后,陆睿还没有走,新旧两任刺史同在,城中勋贵凑了个热闹,为两位办一场接风欢送宴。
代城不过数月不见,已然与从前大不同,旧宫仍在,但城中萧索之气尽显,仿若被人抽走了生机。有那么一刻,穆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洛阳带偏了,短短时日已经不习惯代城冬日的枯寒。倘若穆庆是汉人,也许此时会感慨代城王气已散。
两任刺史设宴,城中勋贵来了大半,毕竟中枢之人早就都去了洛阳。
席间,穆庆说起洛阳种种,对其嫌弃之情显露无疑,在座王孙勋贵听了顿觉安心又自得,自得于自己富有远见的选择,当然心中不免又升腾起对皇帝的不满。
穆庆环顾四周,眼神定在陆睿身上,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烈酒,对着他敬起,“陆刺史,我敬你一杯!”说完他一口干闷个痛快。
陆睿回他一杯,穆庆哈哈大笑,“陆刺史果然痛快!果然在北地待着就是豪爽,我去了南边,那儿的酒都软绵绵的,喝起来真不得劲儿。”
“穆刺史何必羡慕我,你
既受了洛都繁华,又回了代城享福,岂不是左右都受了好处?”陆睿笑道。
“哎!”穆庆又干了一杯酒,这时候已经有醉意上脸了,嚎着嗓子哀叹,“那也只我一个人而已,代城去了这么多人,回来的能有几个。没有圣令,这一辈子也回不来了!就连太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借着醉意说出口的话也停在这里。
“也是个可怜孩子,想家啊……”
提起太子,席间一顿沉默,太子被废这么大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代城,从穆庆口中说出来更有戚戚之感。
听说太子在无鼻城一切用度全部削减,紧紧是不至于饥寒而已,他们这些外人听了都觉得太过狠心,到底也是亲生骨肉啊。
就连陛下的亲生儿子都是如此下场,更何况是别人呢?而他们这些人在代城又能留多久,将来会不会被强硬迁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也不知道。
陆睿也沉默下来,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酒。这一顿饭餐食消减不多,却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
穆庆的到来让沉寂许久的代城再度热闹起来,他交游广阔,又是从新都来,人人都想跟这位新刺史交好,就连乐陵王府也不例外。
先乐陵王落水而死,他唯一的嗣子元誉名正言顺地继承了乐陵王府,承袭乐陵公。
玉宁自此在府中如鱼得水。从前在家中时她被父母严加看管,少有能出门的机会,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那座小院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有幸识字又得了书看,就靠着书中的一个个字句带自己飞向天南海北。
后来嫁了人,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但偏偏丈夫是个烂人,有他在的地方就是腐烂发臭的。直到现在,丈夫死去,她成了王府中地位最高的人,和仅有的这个儿子相依为命,反而觉得豁然开朗。
元誉很孝顺,或许是因为她救了他,他对她几乎百依百顺,比别人亲生的儿子还听话。玉宁觉得这简直是神仙日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受任何人的指摘,她已经是个寡妇了,还有个儿子。她还是那个她,因为有了丈夫,又失去了丈夫,旁人眼里的她就不一样了。
府里只有两个主人,玉宁真的把元誉当作自己的亲人,所以发现他这几日总不着家后,她少见地问起来他的行踪,“这几天怎么不回家?”
元誉一回来就被叫住,乖乖到她跟前答话,“恒州换了新刺史,我去他府上赴宴。”
“啊,”玉宁惊讶地问,“那陆刺史去哪儿?”
因冯照的关系,玉宁对陆家还是相熟的,她印象里陆刺史位高权重,不做刺史了岂不是要去洛阳?
“陆刺史改任定州刺史。”元誉道。
“怎么不去洛阳呢?”玉宁问道。
她以为以陆睿的官位升无可升,再升就只有去中枢了。
洛阳,元誉在口中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我不想去洛阳了。”
玉宁瞪大了眼睛,“为何?”
先前因元康丧事之故,乐陵王府未能跟着前往洛阳。待孝期之后,玉宁便盘算着要去洛阳,阿照还给她来信说自己做皇后了,后来城中议论纷纷,她出去都与有荣焉,便想着尽快过去,那时候元誉亦无不可,怎么现在突然不去了?
可她接连追问,元誉就是不肯说,只一味说不去。
满心的期待被打破,玉宁这样菩萨心肠的人也不由生气,“你不肯去,那我就自己去!”
元誉倏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眶中渐渐溢满泪水,抿着嘴不肯出声。
玉宁见状又心软下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身前的小桌猛地歪移,元誉一个起身冲出去,踉跄地撞到门口,任凭她在后面呼喊也不回头。
第97章
不久之后,玉宁便知道了元誉近来忙于何事。新刺史到任,几乎日日请城中宗室勋贵宴饮,那些王侯子弟与镇将们凑在一块儿吃酒,把代城酒家生意都带得兴隆起来。
穆庆初任刺史,欲好好拉拢本地宗室和将军们,他还爱好交游,热情盛邀相邻州府的刺史前来。兼之陆睿亦在,有他的面子还拉来了并州刺史元颐。如此林林总总半个月,少说也有数百人进出他的府邸。
元誉作为代城中与皇帝关系最近的宗室,当然也被封为座上宾。他是元康的嗣子,宗法上来说就是皇帝的堂侄,比他更亲近的当然也有,但都去了洛阳,留在代城的就轮到他了。
也许是他也长大了,不再是个只听家里人念叨的孩子,开始向往和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在一起觥筹交错,不过玉宁知道前因后果总算能放下心,好过他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几日天气转冷,穆府安静了许多,只有几个宾客偶尔过来拜访。下仆纷乱忙碌的生活得以喘息,在静谧的午间慢悠悠地扫着院子里的雪。
书房中三人相对而坐,穆庆与陆睿并坐,对面坐着的是元颐。他在这里待了两日,准备启程回并州,故而来向主人告辞。
穆庆和陆睿格外热情,非要跟他叙叙旧,元颐推拒不得只好跟过来。
陆睿和元颐追忆起当年直捣柔然的意气风发,乘胜归来时满城都是欢呼贺喜的百姓,他们扔来的花果都要把进城的人马淹没了。
陆睿道:“那时候太子还不到我的肩膀高,见到我们很高兴,对我二人说,将军勇毅,堪为我师,没想到不过区区数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太子已经被废,陆睿仍称太子,元颐瞬间有些恍惚。
这是当着二人的面说的,元颐自然也记得,但如今太子已成废太子,囚禁于洛阳永不见代北,他心底也不禁一阵唏嘘。
“陛下未免太无情,太子毕竟还未成人,只是想回家而已,何至于如此狠心。”穆庆叹息道。
“陛下……有他的考量罢。”元颐无奈道。
穆庆顿时不忿,“要我说,陛下合该多听听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话,当初不声不响就要迁都,等到了洛阳我们这些人才知道要搬家了,这也就罢了,至今去了那儿的人却都还不准回来。就连我,都还是因为病得实在厉害,三番五次奏请才准许我回来。”
“就是要迁都,也不该这么急,至少要循序渐进地把人带过去。”陆睿附和道。
虽说元颐也对此事颇有微词,但他一向谨慎,见二人指斥皇帝心里顿时一紧,又不好在他们面前驳斥,只含糊地应和过去。
不料穆庆见他如此,以为他和他们站在一处,霎时振奋起来,一把拉住他双手,激动道:“阳平王,我们苦之久矣!”
元颐这才有些慌了,他惊觉这二人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之前种种全都是铺垫,只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城中宗亲,诸位将军,早就都不满陛下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称私心,怎堪为王。”
元颐顿时心跳上嗓子眼,这,这,这,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既然他无情,休怪我们无义!”
话音落地,元颐的心猛然坠地,他眼皮猛然一跳,脸色倏然发白。
穆庆见状再度握紧了他的手,“怕什么!城中数百人皆有此意,还有兵力数万,我们都属意你来做头领,只要你一声令下,此地就是新朝的京
都,你,就是新的皇帝!”
眼前二人期盼地等待他的回应,元颐陡然瞪大眼睛,急促地喘息,纵然他有所预判,但这消息还是过于超出他的想象。
穆庆说城中数百人都有此意,那就意味着他已经联合好了代城大半臣僚,此地守军多半也被收入囊中,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万事俱备,他们还需要一个元氏宗亲来拉起大旗,号召更多人加入,他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选。
元颐闭了闭眼,过了许久,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放到穆庆的手上,然后用力按下,“共襄大业!”
第98章
元颐走后,穆庆激动难耐,没想到此等谋逆大事竟就这么给他办成了!可想而知皇帝有多么不得人心。
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脑袋里已经忍不住再想成事那天的盛状,他站在代宫的御座上一呼百应,底下所有人都对着他山呼万岁,如此情状只要稍微想一想都觉得妙不可言。世间男人,谁没想过站在皇城之巅号令天下万民?穆庆的心中血流涌动,澎湃不已。
瑞雪吉兆,侥幸回到旧都,城中泰半勋臣都被他拉拢过来,如今元颐也答应一同举事,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陆刺史,我们就定于下月初一如何?”穆庆狠狠击掌,迫不及待要把脑海中的想象化为现实。
“守军在你我麾下,只要我们号令一出就不成问题,诸位将军都被我们拉拢过来,代城中能与我们抗衡的力量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就在太华门前诏令天下,自立于代都,所有不从者全部格杀。到那时木已成舟,谁也拦不得我们!”
穆庆在这里尽情畅想,陆睿看着却愈发觉得不安,忍不住道:“穆刺史,我以为,如今尚且不够稳妥,不如再往后推迟一段时日吧。”
这几日陆家并不太平,陆睿频频宴饮,早出晚归,陆希清察觉不对劲,多问了几句,陆睿念及他是长子,将来家业要交到他手里,这场举事迟早也要用到他,便索性全盘托出,哪知陆希清听了竟然第一反应是反对。
“儿以为此事不可行!”
陆睿很是不悦,陆希清却惊惑不已,“为何父亲要如此冒险?”
他极度震惊于父亲的决定,“城中并非铁桶一块,贸然起事极其容易引起内乱,穆刺史手中有多少兵马可供他驱使?到时候洛都得知消息,派兵过来,你们又有多大的胜算打赢?”
“就算我们险胜,父亲也至多不过封王,可我们家已经是公侯之家了,为了这一点富贵,值得搭上我们全家的性命吗?
“父亲!他是君,我们是臣,本就差了名分,何苦担上一个谋反的大罪呢?”
他连番追问,句句都问得尖锐,最后哀切地说道:“父亲,我们全家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儿子的话不无道理,陆睿其实心里也没多大把握,只是当时热血上头,加上长久以来的积怨就这么答应了穆庆,如今一想还是仓促了些,便决意再往后推推。
“你说什么?”穆庆狠狠拧眉,没意料陆睿竟然这么拖后腿,他气极,“陆刺史,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你不会反悔了吧!”
穆庆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倘若陆睿胆敢反悔,他不介意对着曾经的盟友下手,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容忍有任何变故。
陆睿心里焦躁,也忍不住回冲,“我知道!我心里没底,不想这么贸贸然就行动,总得做好完全准备吧,就剩半个月,连调兵遣将的功夫都不够,也不想想备选的法子,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难道要临时想办法吗?”
穆庆却觉得他纯粹是优柔寡断,竟操没用的心,“兵贵神速!等你磨磨叽叽准备好,黄花菜都凉了!像我们这种要谋反的就得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时间拖得越长,变数越大。”
陆睿还要再说,穆庆已经不耐烦听,“行了!你怕就别上,我来当这个造反头子!”
他拍着胸脯道:“我不怕死!这种杀头的事就是要提着脑袋做,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你以为谋反还跟你打仗一样,非要等粮草兵备都到了再出发,那说什么都迟了!”
“自古以来谋反成事的哪有慢慢谋篇布局的?不都是趁人不备杀个路出来,谁抢占先机谁就能赢!”
穆庆做过怀朔镇将多年,对排兵布阵了如指掌,他读书不多但尤善征战。陆睿虽也当过将军,但到底没做过边将,自知在带兵上比不过他。
穆庆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谋反就是要提着脑袋的,畏首畏尾成不了大事。
他还在犹豫不决,穆庆冷嗤道:“你舍不得身上的荣华富贵,但你以为咱们现在有多风光?我被调到代城你觉得是什么好事吗?自迁都之后,这里就是被放弃的都城,你知道放弃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这里的人都走了,钱也走了,靠着柔然也没有多大的出息,往后慢慢变成一座边疆小城,你的并州也是,二州远离中原,一切新都的繁华都与我们无关。”
“他知道我们不满,所以把我们慢慢都调出去,只留下听话的,往后就算新的皇帝登基,也是他选的要留在洛阳的皇帝。到那时候,我们家,你们家,还有谁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嗯?!”
穆庆的脸就这么凶恶地、直白地顶在陆睿的面前,而他后背早已冒出一身冷汗,看着这双冷酷的眼睛,最终慢慢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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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州府衙中这几日也很热闹,刺史换人是件大事,新任刺史还喜好交游,一时间把整个代城都搅得沸沸扬扬,官衙的诸位属官都议论纷纷。
不过众人的议论声在瞥见门口人影的一瞬间戛然而止,而后其中一人迅速把桌上的一堆文书中推开,从下面抽出来一份皇册,小跑到门口恭敬地递上,“崔治中,这是最近新统好的计账,请过目。”
崔慎接过来蹙着眉心扫过,这位户曹主事陡然提起气,眼巴巴地等着他合上书页,又得来一句吩咐,“去年的账现在才做好,你还想我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