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76节

  皇帝努力咽下喉中涌起的腥铁,在簇拥的争执中沉寂着,直到雨势渐渐加大,如瀑袭来,向着大军不断前进。
  他骤然扬起高亢而又嘶哑的吼声:“撤军!”
  这句命令传入军中如山呼海啸一般嫌弃浪潮。六军齐呼,嚎嚷声响彻遍野,皇帝看着眼前沸腾的一片,重重地闭上双眼。
  自代北而来的骑兵终于止步于江水北岸。浩渺江水之南,是与北地截然不同的靡丽南国,是与北地分离七十年之久的故晋旧地。
  唯有踏过的尘土、绵延的细雨长风,将北人的呼嚎送至江南泽国。
  就在离开营帐五十里地后,大军折返回营。
  而此时此刻,齐军正在千里奔袭,试图从侧翼冲击卫军,尤其是卫主亲率的这部大军。
  两军生死时速,皇帝再度飞驰回寰,以鹰击箭出之速堪堪躲过齐军的截杀。
  冯延的身躯静静躺在皇帝和他分别时的床上,没有动过。但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脸色渐渐开始变得青白,不复从前模样。
  他是个风姿俊逸的世家子,少年时进宫侍读,骑马走过街上一遭都能收来许多鲜花蔬果,扰得他狼狈不已。
  皇帝看他狼狈的样子反而取笑他,被他不声不响地顶回来,让皇帝也跟着他去街上走一回,看谁收到的花多,于是皇帝也不敢取笑他了。
  当年踏马碾香尘,此去泉台音书绝!
  皇帝站在他床前,喉中腥甜再度涌上,几乎不能站立。情同手足的兄弟就这样悄然无声地离他而去,死在他征战折戟的路上。
  风雨如晦,冥翳暗室,群臣众仆无不愕然,一向冷峻自持的皇帝轰然扑到床前痛哭,声泪不绝。
  “子延!子延!”
  他要怎么对太后的在天之灵交代?怎么面对留在代都的舅父,怎么面对新婚不久的阿妹,怎么面对……阿照?
  **********
  “阿耶!”
  冯照没想到,等她再次归家父亲竟然已经病入膏肓,他时常昏睡,断断续续地清醒,话也说不了几句。医师说,阿耶的病情已经回天无力。
  家中的妇人和几个子女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谁也没有心思再勾心斗角,本就安静的屋中弥漫开一片沉寂。
  冯照茫然坐在床边愣愣地出神。
  不过短短几年,好像就已经换了人间,身边的人渐渐分别,熟悉的人渐渐远去,无论阴阳相隔还是天涯相远,都只留下她一个人还停留在从前的世界里。
  此时冯宽渐渐转醒,昏暗的眼珠微微发亮,甚至还能撑着坐起来。
  几个人过去把他扶起来,他用力喘息道:“我……下去。”
  小辈并不愿,但奈不过他执拗,便搀扶他下床。
  冯宽颤巍巍走到窗前看着屋外绿意和明净的天色发呆,而后才对屋中的家人一览而过,疲累地回到床上躺下。
  “我快死了。”他平静道。
  他出口这一句引得屋中静默一瞬,而后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哭嚎。
  冯宽扬起一抹微笑,“我这辈子,不枉此生啦。”
  “但往后,你们就要靠自己了。”
  然后一家人被他全都赶出去,再一个个叫进来。
  最先进去的是冯修,大家只知道他出来时脸色难看,一个字也没说就走了。
  而后冯照进去,冯宽看着这个女儿,心里既是欣慰又是忧虑。
  “阿照,以后阿耶不能陪你了。”
  冯照瞬间溢泪而出,冯宽喑哑着声音道:“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从来都是最勇毅的,怎么现在沉寂在家里都不出门了?你姑母走了,现在我也要走了,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
  冯照哽咽着摇头。
  “只是你得记住,”冯宽道:“陛下那里,你该低头就低头,该抗着就抗着,你想往上走,这是必经的路。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看似重情重义,实则冷心冷情,他对我们家的情分能保你们一世富贵,对你的心也是有的,但这些情分
  有多深,将来就靠你一个人维系下去了……”
  “不仅是陛下,你还要学会揣度所有人的心思,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任性妄为啦,你阿娘也得靠着你啊……”
  冯宽的嘱托很长,像是要把一辈子的了悟都说给她听,但声音越说越小,这么长一段话已经让他累得喘息。
  冯照泣不成声,原来有两座大山挡在她面前,挡住一切妖风魔雨,可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才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冯宽拼尽全力为家中每一个人留话,一点遗憾也不想留下,也让他这一整天回光返照般充满神采气力。
  最后一个进去的是常夫人,她去的最晚,待的时间也最短,沉着脸进去红着眼出来,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到此刻竟也没什么可说的。
  及至黄昏,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太师,薨!”
  冯家霎时间哀嚎冲天,偌大的太师府只余呜呜咽咽的哭丧声飘荡在上空。
  冯宽以异姓位列三公,还是陛下舅父,其死震动代城内外,当日就有人快马加鞭将此事报送洛都。
  驿使抵达洛阳时皇帝还远在钟离,洛阳群臣得知此事后再度派人快马奔去淮南前线。
  **********
  皇帝在钟离亲自为冯延办丧,甚至到了旁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径直脱下来盖到冯延身上充作殓服,还为他用上了齐人奉慰送来的棺木。
  他在人间享不到皇家赐下的富贵,那就让他在泉台借地上天子的气运走得更顺畅些吧。
  皇帝亲力亲为,在此地为冯延举办了隆重的丧事,追赠假黄钺、大司马、司徒,最后派大鸿胪将他的灵柩送回洛阳。
  似乎丧仪越盛大,皇帝的心才会越踏实。
  但战事的紧迫让皇帝无法耽于伤悲,齐军汹汹来袭,加之淮水夏汛,他们必须立刻离开钟离。
  皇帝率大军回撤彭城,这里背靠青州,离洛阳粮仓近,卫军补给短缺的危机总算能大大缓解。
  然而还不等皇帝喘口气,他就见到了来自留台的奏闻。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地写着“冯太师薨”。
  皇帝险些晕厥过去,他一心想着回去该如何对太师陈情,可太师竟然早就离世了!
  他尚且如此,那阿照呢!
  父兄接连离去,阿照如何经受住这样的打击?
  他几乎能想象到阿照满脸泪水的模样,从前她受了委屈还有家人在,现在连他都不在身边,不知她怎么撑下去。
  抱巍在一旁看着皇帝形神俱哀的样子,忍不住劝道:“陛下,不如早些回洛阳吧。”
  其实军中将士们更想回代城,但他不敢触皇帝逆鳞,只好婉转劝谏回到洛都。
  皇帝捂住脸,衣冠颓丧,双肘撑在桌上久久没有说话。
  此信是太尉奏闻,平原王陆睿亦有奏请,请皇帝还驾代城,以主太师葬礼。
  他靠坐在桌前,深深闭上了双眼。
  他们是什么心思,皇帝当然清楚,但迁都之举已下,断然没有回转的可能。他为此筹谋数年,殚精竭虑,如今南征失利,迁都若再有变故,那他多年来的雄心筹划都会付诸东流,他的皇位还坐不坐得稳!
  想到这里,他立刻睁开双眼,眼中冰寒彻骨,已无哀怜之意。
  皇帝迅速召集群臣,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太尉与平原文的奏请,“自古以来,安有天子远奔舅丧者乎!朕经始洛都,岂可弃洛还代,此二者妄相诱引,陷君不义,当斥!”
  原本想借此事做文章的臣子只好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而见皇帝强硬如此,军中蠢蠢欲动想借机一同回代城的心思霎时全歇了干净。
  就连抱巍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一直以来,他对冯家的恩眷都是令旁人艳羡难以企及的地步,没想到太师之丧竟也不能让他回代都一次。
  抱巍看着遥遥的北地,忽然冒出了一个惊悚的想法,会不会,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代城了?
  是夜,万籁俱寂,遥夜沉沉,皇帝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不时眼皮抖动,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月光静谧落下,映出他忽然张开的眼。
  皇帝陡然清醒,从梦中醒来,堆积在眼底的水意顺着眼角流出,他捂住了眼睛。
  幸好……幸好是梦……
  他欢欢喜喜地去见阿照,可是她披麻戴孝,面色苍白,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他说,阿照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阿照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他跑过去却怎么也过不去,短短的路像是永远跑不到尽头。
  他眼睁睁看着阿照身边出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故夫,趁人之危去安慰阿照,然后阿照流着泪抱住了那个人。
  “不要!”他朝着阿照大喊,可是阿照却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是我丈夫,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滚出去!”
  然后他就再也动不了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任凭他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梦醒之后,皇帝愣愣地看着黑暗的虚空,直到眼角的泪在脸上干涸。
  皇帝忽然朝屋外大喊,“来人!”
  抱巍急匆匆进屋,却见皇帝已经披上外衣坐在床边,冷声下令:“叫历城王过来。”
  他下意识听令,但出门时却不禁想,这大半夜的,叫历城王做什么?
  元思在睡梦中被叫醒,当然也想知道陛下何意。
  抱巍带着历城王觐见,正要退出去时冷不丁被皇帝叫住,“抱翁也留下。”
  二人立在屋中,皇帝却有片刻的静默,而后才开口道:“我欲密返代都。”
  元思顿时愕然,陛下才斥责过太尉与平原王的奏请,怎么现在忽然……
  抱巍却猛然意识到皇帝的心思,才说冯家恩宠不再,没想到竟能致使陛下弃大军于不顾。他心里咚咚直跳,但愿次兴在代都还记得他的嘱托。
  “陛下不是才——“
  皇帝打断他,“故此事机密,绝不可外泄,仅你二人知晓。”
  元思深深蹙眉,“臣斗胆问,不知陛下为何执意微服回代都,此时事关社稷,臣不敢轻视。”
  皇帝重重敛下眉睫,轻轻呼出一口气,双肩也倏然耸下,“不回去一趟,我寝食难安。”
  用饭就寝,他无处不想,不知是什么千丝线将他的心扯起,一静一动都无法抑制地联想到冯照,然后脑海中出现她哭泣的脸庞,心中止不住抽搐酸苦。
  这让他坐立不安,无法安寝。
  也许是分别太久了吧,他有些心慌地想。
  他不愿承认其实自己还有些害怕,怕他不在代都的这段日子再出什么变故,上一次……他不想再回忆上一次出征了。
  “陛下!”元思少见地抗言,“既如此,陛下为何要密成?微服而行于圣驾有殆啊!”
  他以为皇帝是因太师之故才回去,当然这也不算错,皇帝没有纠正他的想法,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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