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75节
他向身后招手,一个年轻的臣子上前拜见,“殿下,臣蒋游,领都水使者、将作大匠,受命营建新都。”
太子着急问:“还有多久建成?”
“约一年之后。”
人力所限,太子再着急也不成,只得失落地住进西北角金墉城,那是城中仅存的垒堡。
唯一叫太子庆幸的是,皇帝带兵出征,他独留城中无人看管,是鲜有能放纵的时候。
“阿嚏!”皇帝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此时圣驾率卫军已经兵临寿阳城下,大军在此安营扎寨,将寿阳围成铁桶。他派人叫阵,让城主出来应战。
“陛下切要保重圣体,臣等还要仰赖陛下庙算。”一旁的将军奉承道。
皇帝不置可否,决定已下,断无后悔可能,他的身体还不至于连一场战事也撑不住。
但就在心心念念的南国江山面前,在千军万马之中,他忽然想起了冯照。她一个人留在北地,是否怨念他不曾回去,是否挂念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如果她在身边,他想跟她说,其实他心里没有多少把握,但他是皇帝,他必须担起这个重任。
他的一切思虑和软弱不能说给臣子,不能说给近侍,不能说给宗亲,但可以说给妻子。他能想象到她的样子,一定会扬起高高的头颅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自己一意孤行,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临到头还犹豫什么,你要不是个缩头乌龟就继续往前上!
皇帝闭了闭眼,心里又涌上了坚定的意气。
此时寿阳城大门忽然洞开,其中一人单枪匹马出城,行至卫军前而止,其人身长有仪,有不畏之色,对着大军正中的卫主大喊:“来者何故!”
此人孤身入卫营,倒是好胆色。
皇帝示意周围人退开,放他进来与此人对峙,“卫军奉天命而来,卿欲何求?”
那人高昂起下巴,丝毫不惧,“知难而退才是圣人之师。”
皇帝提声再问:“尔齐武帝何人?”
萧鸾篡僭不久,寿阳远在边城,对先帝如何,对这位篡位的新帝又是不是一条心?如寿阳不满,那么其他边城定同样对新帝不满,卫军的胜机大增。
但那人毫不避讳,“圣主近修文德,远怀荒服。”
皇帝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胜算又减一分,他索性更直白地试探,“齐主何故废帝自立?”
先王是萧鸾的亲叔叔,待他有如亲生,他却杀了自己的侄儿自立,道义上怎么也说不过去,齐国朝中难道没有人不满吗?
没想到此人更理直气壮,“废昏立明,古今常典。圣主顺应天命有何不可?”
皇帝被他的厚颜无耻折服,“你叫什么?”
他答:“姓崔。”
皇帝眼皮跳了一下,真是个好姓啊。
“齐国崔氏族人几何?”
“九州天下,崔氏分居殆遍,我不过一无名而已。”
呵!果然是一个姓,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一样的厚颜无耻,不过此人明目张胆的无耻,他反倒镇定下来。
看来在齐主的篡位上已无可乘之机,眼下要攻下寿阳,必须两军压阵硬碰硬对上。
“若朕执意渡江,卿欲何如?”
“寿阳固若金汤,陛下纵有百万之众亦不可得!”
皇帝沉沉地盯着他的眼睛,“那么,你想和,还是战?”
他面不改色道,“是和是战,裁自圣衷。”
皇帝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忽然大笑,“卿果真有胆识!”
“来人!”
几个卫士围过来听令。
“送他回去!”
“是!”
回到营帐,几个将军全都围上来,焦急地询问:“陛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皇帝脸色极度难看,他用力地闭了闭眼,随即睁开通红的眼睛,咬牙下令:“撤军!”
“去钟离!”
“陛下!”几人大惊,“大军已至,为何临阵撤军?”
皇帝脸色很不好,但也耐心解释,“寿阳对齐主忠心耿耿,已无趁乱抢夺先机之势,再则寿阳城固,卫军如何攻城?”
他扫过身边的几个大将,“你们都打过骑兵野战,可曾攻城略池,知道如何破城?朕获悉赭阳、义阳均阻于城下,穷极计谋兵力都无法攻克,寿阳据淮河天险,犹胜二城。搁浅于此绝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先去钟离支援!”
若能破钟离,再行渡江,建康就手到擒来,届时都城一灭,南北归一,是最为速胜之举。
然而大军行至钟离,在此地围城的元余也久攻不下,齐军水师在淮水所向披靡,不是从没打过水战的卫军所能比的。齐军援军日攻夜袭,是不是侵扰粮道,大军来时元余率军已经疲敝不易,死伤日增。
皇帝的心沉沉地往下坠,南下至今,四路大军无一所获,难道上天真的不愿给他一次机会吗!
偏偏就在此时,冯延病了,还病得很重。
军医看后说是伤寒入体,加之行军劳顿所致。冯延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还是劝皇帝不必担心,“臣身体不争气,拖累了陛下,陛下不必顾虑臣。”
皇帝看着他瘦削的面颊,眼睛通红而疲惫。
子延这场病,行军劳顿所致有几成,三十万大军至今折损有几成!
钟离僵持不下,齐军却已经开始围魏救赵,卫军兵力集中到淮东,雍州、司州沿线兵力虚空,被齐军抓住机会大举进攻。
每一日每一刻,有无数人来见皇帝,有无
数奏报递到他的桌上,但面容来来去去,文字密密麻麻,偏偏寸土不得!
多留一日就多两万石粮,中原不仅要供南伐大军,还要供六镇军卫,供新都营建,皇帝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立刻决断!
不过两日,皇帝再度令六军待命,随他南下直攻长江。
这是一场豪赌。
出发前,皇帝匆匆来到冯延帐中和他别过。但冯延病得更重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都阴雨绵绵,冯延的脸色看起来晦暗无比。
他努力直身想和皇帝说话,皇帝赶忙扶住他,“你别动!”
冯延眼中含泪,只能用气声张口,“陛下……昨夜梦中……太后来呼臣……”
皇帝瞬间大恸,两行热泪直直流下,他何曾没有梦到过太后!
冯延的病情已经很不妙,他知道的,太后就是这样没了,一开始是小病,后来卧床不起,再后来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可是他不能留在这里!三十万大军就在淮水沿线,日日都有人死去,他一路走来路上倒下的全都是卫军的将士!
如果一无所获,他拿什么交代?!
太后在天之灵,看到他带着卫军,看到他带着冯家的长孙全都葬身这里,她的心血,她的血脉,难道全都要被他葬送吗!
皇帝不甘心!
冯延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努力张口,从来没有忤逆过他的人此时也生出非凡的勇气,“陛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皇帝眼中慢慢沁出泪水,他缓缓地摇头,“不……”
他捂住眼睛转过头去,定在屋中站了许久,然后快步走出去,飞奔上马一气呵成:“出发!”
六军出征直往长江,皇帝驾马飞驰而出,长风拂面尽是湿润的水汽。落在他脸上化成细密的水珠,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南国的疆土啊……
身后将士也像不知疲倦一样跟着皇帝奔行,直到天色渐渐昏暗,周围草木中渐渐传来呼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苍凉的悲怆。
“陛……下……”
“陛下……”
“陛下!”
有人在叫陛下!
众人渐渐注意到这声音,接着才发现身后有一队人马疾驰追来,近了才听清原来真是在叫陛下,军中顿时一片骚动。
那队人马飞穿过疲倦而迷茫的行伍,奔至皇帝面前,脸上犹带哀泣,下马时一个踉跄跌落在地,“陛下!冯郡公,薨!”
第81章
皇帝仿佛耳边炸开一声响雷,轰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怎么会死了?这么快就死了!
冯延还这么年轻,死在这片茫茫原野,他怎么跟太后交代?
皇帝茫茫然抬头看天,云结层阴,雾雨霖霪,绵绵细雨铺撒过来,倾泄满脸,水珠涟涟沿着面颊顺流而下。
天地黯惨,帝王泣泪,六军同悲。
祖母,你的侄儿没有了,是我害死的他!
皇帝忽然轻吟一声,嘴角渗出鲜血,和脸上的水晕为一体,顷刻染红了下巴。
“陛下!”抱巍大惊,颤颤伸手不敢碰,而皇帝已经迅速擦去了痕迹,将口中的血水咽下去。
他通红的眼睛厉色看向抱巍,大军面前,主将怎可倒下!
抱巍颤着发白的嘴,看向身后黑压压一片军士,都是年轻力壮的孩子啊……
他浑浊的眼睛中溢出泪水,轻声说向皇帝,“陛下,我们回去吧……”
皇帝紧紧咬住压根,颈上的青筋暴起,狠狠地盯着他。
抱巍哽咽着:“陛下,南国江山在远,新都旧都近在眼前,已经等不起了!”
身后的副将是高大雄壮的武人,此时此刻也不禁落泪,“陛下,圣人之师,十年不晚,将来静待时机一定能再回来!”
“可是大军已经出发,怎么能折返?”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一次,将来还要等多久?”
“陛下春秋鼎盛,齐主年老难持,一定能等到再度南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