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68节
皇帝眉头紧蹙,微微低头,女史许久等不到皇帝的回答,悄悄抬头看,只见他锋利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眼中神色。许久才听到他咄唶一声。
当日夜半,冯照正在床上安眠,她身娇体贵,用不得原先的粗糙料子,宫人于是换了织金锦被、香草方枕,她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但乍然换了地方,冯照有些浅眠,于是在睡梦中她隐隐听见一丝响动,甚至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不会有什么歹人吧!
就在她与深睡中的自己挣扎,欲睁开眼睛时,脸上忽然有一丝触动,有人在碰她!
冯照心中一紧,忽然睁眼,正巧和床边的人对上眼睛。
正是轻装而来的皇帝。
皇帝的手还触在她脸上,见她忽然醒来迅如闪电般收了回去。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有浅淡的月光透过窗纸轻轻柔柔地洒进来,得以瞥见他忽然瞪大的眼睛。
冯照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皇帝一瞬间竟有些心慌,甚至想立刻跑出去,命令冯照立刻睡下不许睁眼。
然而那双晢晢明眸下一刻就流下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流向耳边,一直落到下巴,在月辉的照耀下更像是闪烁的珍珠。
皇帝一下子惊慌失措,也顾不上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甚至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怎,怎么哭了?”
冯照不说话,只一味地哭,先是抽泣,后又大哭,眼泪不要钱般铺满白嫩的面庞。
皇帝觉得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想抹掉她的眼泪,可是越擦越多,像是无底洞一样。
他放轻了语气,“是不是在这受委屈了?”
冯照拼命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皇帝松了口气,轻叹一声,“若不是你太目无法纪,我怎么会罚你,你摔摔瓶子就罢了,总归随你开心。可宫中纵火稍不留神就能烧完半个宫城,烧了屋子还能再建,烧了人怎么办?你这小胳膊小腿能跑过火势吗?”
皇帝越说越严厉,冯照听了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皇帝蹙眉,寻了绸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眼泪,“知错就好,我们这就走,这地方让阿照受委屈,我让人把这拆了好不好?”
冯照的哭声瞬间顿住,粉桃的脸颊上一双盈盈泪眼终于泛出神采。
皇帝心中忽然就软塌下来,她秉性如此,何必多加责备,今后多看着些也就罢了。
他俯身将冯照连通身上的被褥一起卷住,然后打横抱起出去。
门外的内卫宫人眼见皇帝怀中抱着女人,纷纷低下头去,只是大家心中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禁宫的阴云总算要散了。
皇帝抱着冯照上了御辇,一路上都没松开过,直至安昌殿,皇帝又亲自抱她下来送进了殿中。
殿中灯火通明,昭彰主人的归来。
冯照面颊上泪痕已干,眼中通红的痕迹还未消退。皇帝见她可怜又乖巧的样子,顿时新添怜爱,在她脸上落下细密的吻。
许久,皇帝终于肯放开她,但手仍揽在她臂弯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你乖些,过阵子我带你去方山,去见见祖母,那儿不比宫里舒坦,你缺什么就吩咐奴婢,我很快就去接你。”
冯照虽不愿意,但也知道皇帝心意已决,再吵下去吃亏的只是自己,只好扁
着嘴不说话。
皇帝很快等到万事俱备,开始发布南征布告,自扬、徐二州征召民丁,免除陕、豫、岐等七州粮税。
大军将发,皇帝亲往方山祭拜太后,百官随从,冯照亦在其中。
冯照是以为太后奉侍梓宫,安其魂灵的名义来的,百官祭拜后就可离开,而她要在这里住到皇帝回来。
永固陵位居郊野,四下只有皇帝为自己修建的陵寝,这自然是不能住的。冯照能住的地方是皇帝拜陵时住的鉴玄殿。
只是此殿居于陵寝,虽为皇帝所居,便宜之处当然比不上宫中,故而冯照进入殿中后瞬间就满心怨念。
皇帝自知理亏,见她不高兴便温声哄着她,“时日不会太长,至多一月我就来接你。”
冯照脸垮下来,“那一月我都要关在这儿,人都关傻了!”
皇帝自然也知道,关在宫中都要烧家了,在这儿她更待不下去,这里可比不得宫中奢靡。
但好歹对外是说来奉侍梓宫的,明目张胆地跑出去怎么像话。
他蹙眉半晌,终于还是松口,“出去可以,但不能被人发现,每次出门都要带着人,不许自己私自出去。”
冯照听他说完,总算是松了口气,好歹也能出去了。当然心中自然暗恨,要不是他搞出来这场变故,她哪至于在这凄凄惨惨的地方守着。
他们在这儿交谈着之后的安排,门外的白准却焦急万分,待皇帝一出来就上前耳语几句,皇帝脸色突变,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狂悖竖子!”
此时此刻,崔慎正在陵寝外。
他原本早就病倒在床,皇帝甚至几乎要把他抛之脑后了。
崔慎终日卧床不起,任谁来也没个反应,卢夫人先是愤怒,后又痛苦,怒哀交加之下却发现崔慎只有听见冯照时才有反应。
无奈之下,卢夫人只有常打听冯照的消息说给他听。于是就在今日,崔慎得知冯照出宫来到方山,万般挣扎下床,拼了命也要跟来。
不知是不是崔慎已经神魂皆去的样子让卢夫人终于心软,还是死马当活马医,总之崔家的马车带着崔慎就这么一路去了方山。
圣驾幸临,四周早就围得铁桶一般,崔慎当然进不来。可他一个人堵在门口,让朝中百官看见了怎么办?
皇帝百般行动,甚至让冯照来方山避风头,为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如今崔慎竟然找上门,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三人之间有猫腻在么!他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管,让天下人怎么看冯照,怎么看他这个皇帝!
这个痨鬼,不是说病了么,怎么还有力气跑这么远,想死怎么还不去死!
皇帝怒不可遏,生生大骂了好半晌,白准缩在一边听着,许久才小心翼翼劝道:“冯娘子既已和离,崔慎已无礼法牵制,纵然过来也是再斩断念想而已。”
皇帝倒还真被劝住了,他拧眉深思片刻,忽又想到什么,嘴角泛出一丝阴恻的笑,“呵!尽管来吧,我让他彻底死心,最好是死了心回去自我了断,别光说不做!”
白准眼见皇帝变脸之快,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默默为崔慎念了句阿弥陀佛。
第74章
崔慎无力地半靠在马车上,透过窗户痴痴地看着远处陵寝,他的妻子就在那儿。
曾经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可是转眼之间就天涯两隔,此时竟变成了他们相距最近的时刻。
旌旗遍布,车马流云,崔慎的座驾在其中并不显眼,但很快就有内侍前来邀他入内。
崔慎骤然心跳加快,“阿照要见我,是不是?”
小黄门面露微笑,“这是陛下的吩咐,奴也不知,崔公还是先行入内吧。”
他没有明说,但崔慎总还是心怀期待,于是立刻整理衣冠,对镜检容。
然而对上镜中瘦骨嶙峋的面容,崔慎忽然忐忑不安,阿照会不会嫌弃他如今邋遢不堪的样子?
崔慎满心期待地跟着小黄门走进一间内殿,金釭衔璧,殿内灯火通明,金博山娉娉袅袅摇曳出丝缕沉香,越过重重罗帏锦帷,他终于见到了分离已久的妻子。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枰上,金装玉裹,霞明玉映,只有熠熠双目还像从前一样投过来悠远的目光。
“阿照,”崔慎双目渗泪,凄凄地叫她。
他快步走上前,及至她身前跪坐倒地,眼中泪线珠子一样流下来。
“阿照……我好想你。”他万般小心地拉住她的手,眼泪就流落到她的手心。
冯照悠长地叹息一声,“你何必呢?”
听见她的声音,崔慎终于忍不住痛哭,“我错了……是我的错……”
冯照看着他浑身凄苦,形销骨立的模样,心中无限慨叹,劝他道:“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从前不是好好的,回去多加餐饭,养好身体吧。”
崔慎哽咽着,“我好不了了,阿照,我离不开你。我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我们是夫妻啊,阿照……”
冯照慢慢摇头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你只是习惯了。当初未成婚前你既然都心存毁志,怎么现在只是分别一场就后悔了。”
崔慎睁大他哭得通红的眼睛,“阿照,我对不起你,我那时太偏执了。可自从你来到我身边,我就再也没这么想过。你是我的菩萨,你救我护我爱我,我怎么会害你!”
冯照从他手中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我救不了你,你心志殊异,非一日之功,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你把我当成菩萨,可我非金非玉,至多也只是个泥菩萨而已。”
“你身负哀怨,想找人救你,可我身躯单薄背不动你,无力救你于水火,我们志向南北,本就不该合为夫妻。”
“阿照……”,他不敢相信阿照竟对他一点怜惜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妻子啊……”
冯照闭上眼,“你见过和离书了吧?虽然不是我所作,但与我所想无二,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就到此为止吧!”
崔慎骤然呆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时半会儿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待他动了动生锈的脑子,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啕,“不!阿照!我不同意!我们是天地为证,同堂结拜过的夫妻!我不同意!”
内间忽然穿来一声冷笑。
翠峰层峦,匝地屏风之后转出一个人,玄衣纁裳,刚刚摘下冕旒,不是皇帝又是谁。
“阿照的话你听不懂吗!滚出去!”
崔慎见了皇帝并不行礼,只是哀哀笑着,“陛下抢夺我妻,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皇帝冷笑一声,“你们早就和离了,你算哪门子丈夫,如今前来纠缠阿照,我看不知羞耻的人是你才是。”
“哈,”崔慎冷脸反击,“陛下怎么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在场之人谁不知道所谓的和离书无法无度,不堪为用,陛下装给谁看!”
现下殿中仅有他们三人,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皇帝哪里忍得了崔慎如此折损,还是在冯照面前。
他压下沉沉怒火,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臣子,“天下我之天下,法度我之法度,尔敢不从邪?”
“陛下,”此时冯照打断他的怒火,“送他回去吧。”
“不!”崔慎仍不死心,他膝行上前,哀求地看着冯照,“阿照,我们是一辈子的夫妻,我们成亲那天说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向外大喊,“白准!”
白准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皇帝指着崔慎道:“把他给我拖出去!”
但崔慎此刻竟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挣扎间白准竟然没占到上风。
皇帝怒火交加,鼻息粗喘,铮铮怒言,“既然你这么舍不得,就让阿照认你做兄长,认崔英做义父,从今往后就做姐弟吧!”
此话简直石破天惊,不止互相挟制挣打的崔慎和白准呆住了,连身侧一直平静着的冯照也呆住了。
然而皇帝犹嫌不足,“我不管你愿不愿,我召崔英来见,他必定是愿意的,想必会欢欢喜喜地给阿照上你们
崔家的族谱。届时你想自己死还是拽着全家一起死,我都成全你,我与阿照一定会给你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
崔慎本就瘦削的脸青白一片,像干瘪的红柰失了血色,他原本充沛的气力顿时消散一空,软倒在白准身上。
白准一时不察,险些被他压倒,勉强托着他准备往外拖,崔慎忽然剧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吐出一大泡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袍和光可鉴人的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