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55节
太后轻拍他的手,低语道:“我要走了……”
“祖母,”皇帝苍白着脸颤声道:“不会的,您会长命百岁的。”
这是他的祖母,将他从幼儿抚养长大,二十年养育教导让他长成了如今的模样,她的性情、学识、为人早就深深地刻印在他身上。
她就像一棵参天的大叔,长长久久地遮蔽着大卫天下,也为他这株幼苗遮风挡雨。可是大树就要倒下,谁来庇护过去多年长在树下的花鸟草虫,只有他自己了。
太后温和地笑,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子,如今已长成大人模样,也堪堪有皇帝的样子了。
她当然不甘心就此离去,她的宏图还没有展开,诸事未竟,心愿未了。可是人终究是人,做不了神,哪怕贵为太后,统御天下,也无法与命运抗衡,她的寿数就在今日。
太后招手,示意皇帝靠近,她还有话要说。
皇帝小心地将她扶起,垫起一个枕头,好让太后稍微靠起来能精神些。
“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是还有几件事要嘱托给你。”
皇帝紧紧握着太后的手,拼命点头。
“其一,朝政不可乱。大卫初定,正是生机勃发、蒸蒸日上的好时候,万不可因内乱而贻误良机,否则你我就是大卫的罪人。
其二,权柄交接,‘稳’字当头。待我走后,必定人心散动,你是皇帝,你要沉住气、稳住心,一切以稳为主,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不可生乱。即便你要动作,也得挨过这段时间。往南看,宋氏若非骨肉相残,他族岂得乘其弊?”
刘宋历代继位骨肉相残,宗室被屠戮殆尽,以至于被外臣篡权,覆灭宋氏江山。此时的大卫经世祖一统江山,才初初显现曙光,若能把握时机锐意进取,将来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可惜,太后等不到那天了。
太后谆谆地叮嘱皇帝如何在她死后稳住朝局,皇帝听了不由潸然泪下,连连点头,“都听祖母的……”
她欣慰地看着皇帝的不舍,她亲自将他养大,成为一个勇毅的郎君,在他身上寄托她的志向,盼望将来有一天,这个年轻的皇帝秉持她的意志将宏图伟向洒满中原大地。
“其三,改制不可断。如今勋臣安于富贵,不愿变法,但你不能听他们的,天塌下来是你顶着,没人站在你前面。你在前面冲锋陷阵,后面人才能安稳度日。你要是耽于享乐,沉迷一时安逸,大卫有没有将来都不知。但是,变法也不要一昧强硬,抓大放小,该妥协就妥协,不要因变生乱。”
这一段话很长,太后也说得很慢,但皇帝一字一句地听着,不敢遗漏半句。他知道,这是太后最后的衷告,就像从前许多年里,她手把手教他处理朝政一样,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听了。
慢慢想着,他的眼泪又落下来。
太后看着却笑了,“这么大了还哭呢。”
她拍拍他的手,“你已经长大了,打仗打得很好,这段日子朝政也理得不错,我也能安心放手了。”
皇帝愈发心痛,深深埋在祖母的掌心,眼泪顺着她的手流下。
“承意,”太后轻轻道,“人总有一死,你要学会接受分别啊。”
此刻,太后心中忽然想起当年赐死他母亲时那个女人悲切的哀嚎,还有先帝临终前痛苦难当的样子,他的双亲早就不在了。
过了今日,她也要走了,世上再也没有他的亲人。
太后向来强硬的心中轻轻露出了一丝柔软,“你的性情执拗,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要好好珍惜,别越推越远。”
皇帝红着眼抬起头,“祖母,我……”
原来太后早就知道了,竟也一直没有说他胡闹。面对太后宽和慈爱的面容,他心中酸涩难当,“我答应祖母。”
此时英华急急走进来禀报,“殿下,太师已入宫,其余诸位臣工还在路上。”
想起冯家,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对着皇帝放软语气,“冯宽性情豁达,不善进取,冯延仁厚,也不善权术,难有自保之力,我走之后,冯家就要请陛下多加照顾了。”
皇帝用力点头,“祖母放心,冯家是我母家,我定竭力保全,以全情待之。”
一会儿的功夫,冯宽嚎哭着就进来了。
“殿下!”
见到妹妹骤然苍白虚弱的脸色,冯宽心中一痛,忍不住大哭,“怎么就病这么重了?之前不是还好好的。”
太后轻叹,“生死有命,我的寿数已尽,冯家就托付给你了,侄子侄女们将来还要靠你,你要撑起来啊。”
冯宽听了更是怆然泪下,泣不成声。
太后就是冯家的天,太后一走,冯家的天也塌了。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太后离世,冯家的光景就会截然不同,将来一切都系于皇帝一念之间。
他不仅是为了兄妹情分而哭,也是为了冯家不复从前而哭。
一刻钟后,太后钦点的大臣全都赶赴到太和殿,众人齐齐跪了一地,在她病床前哭哀。
太后看着底下一众老臣,心里也万般不舍,但天下岂有不散之筵席。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竭力将自己的权威传递到每个人身上,“诸位!你们都是勋旧重臣,我以腹心托之,万望纳忠效信,竭诚尽忠,心存魏阙,共佐陛下。”
老臣们与太后共事多年,君臣情分在此,更有兔死狐悲之感。太后比他们年岁还小,却要先一步而去,而自己又能再活多久。
心念及此,众人不免悲哭不已,既是为太后哭,也是为自己而哭。
太后转头越过众人看向李忠,他早已泪流满面,痴痴地看着她,身体麻木不能动弹。察觉到太后投过来的目光,他忽然浑身一颤,顾不上规矩体面,粗莽地把前面人扒到后面,奋力挤到床前跪下。
众臣看得瞠目结舌,李忠向来是最守规矩的人,八辈子也做不来这么失礼的事。有人看他僭越体统本欲斥责,但一看他疯魔的样子又闭了嘴。
罢了,痴人一个,说到底也是最后一面了,还讲究这些做什么呢。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李忠声泪俱下直扑到太后榻前。他抖着手想去握她的手,“殿下……有什么吩咐?”
太后看着他衣冠不整、涕泗横流的样子忽然笑了,李忠从来一板一眼,见她时从来都规规矩矩,务必不留一丝错处,没想到今天竟然破了他守了一辈子的秉直道义。
她温柔地看着他,还是说了要说的话,“……三长之制,勿半途而废。”
李忠流着泪拼命点头,他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嗬嗬地应着。
他也有些忍不住失落,这是他们共同的心血,他一定会做好的。但除此之外呢,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用袖子擦干泪,他想看清楚她的面容,等着她继续。
看着他满怀期待的眼神,太后招手让他凑近些,李忠眼睛一亮,赶紧凑上去。
“你,很好,特别好。”
她轻喃细语,只有李忠听见了,他涨红着脸看着她,泪又涌上眼角,“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为殿下。
李忠拜倒在地。
及至傍晚时分,太和殿灯火通明,满朝勋臣都在家中等着消息,太后渐觉身体变轻,意识渐渐模糊。
一直陪伴在太后身边的皇帝早已累得唇色发白,惊觉太后渐渐平静,抖着手去触探她鼻息,忽然哀叫:“祖母!”
延熙十六年,卫庭的中枢,帝国的摄政太后崩逝于代城紫宫太和殿,终年四十八岁。
第61章
禁宫的丧钟声敲响,传遍了整个宫中乃至整座京师,很快又有无数飞骑将这一消息传遍天下州镇,一时间海内沸腾,天下震动。
年轻的皇帝面对群龙无首的局面,迅速转变身份,将一应人事全部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是他真正继承权柄的第一步。
太和殿一刻也不停地接待进进出出的臣属。
内行长随侍皇帝左右,迅速将麾下宿卫清点完毕禀报皇帝,“宫中六幢将俱在,听候陛下御令,三十内三郎率禁军严守待命,但请陛下吩咐。”
“好!”皇帝迅速下达命令,“除正门外,宫中所有宫门全部封锁。所有臣属非经通传一律不得入宫,否则以谋逆罪论处!内廷严加看管,绝不可联通外廷。”
“令四位内三郎分别率队在宫中巡逻,值班轮守日夜不停。夜间宵禁,无关人一律不得擅动。”
“发现布谣传信者,一律以谋逆之罪论处。”
内行长领命而去,殿中尚书急忙赶着进来,“陛下,宫中府库我已亲自验毕,请陛下放心。”
皇帝再度下达御令,“于尚书,宫中安防如今赖你一人之身,万望恪尽职守,勿有疏漏。殿内兵马仓库是重中之重,此时多事之秋,你务必亲身看顾,不可怠慢。”
“是,陛下!”
帝国新旧权力交接,人心惶惶,必须要有强有力的统帅一力压制,否则哪怕是片刻的空隙,也会有人趁机钻空子,攫取私利乃至侵夺卫室天命。
此时太后已崩,所有人都在看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假如他敢露出一点昏聩软弱的样子,立刻就会有人一哄而上在他身上撕咬出血肉。
他必须做出无懈可击的姿态来应对虎视眈眈的众臣,他做到了,做得得心应手,甚至逐渐开始享受其中。不会有人再对他的命令提出异议,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仿佛是天生的,亦或是已经习惯,他能敏锐地察觉该调动谁、该打压谁,在他迅速地将御令布置下去之后,他感到了久违的兴奋和紧张,还有胸有成竹的肯定。
当然,皇帝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兵力在手是一个皇帝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安置好了这一步,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难题。
太后灵柩将于太极殿停灵二十一日,宗亲百官都将轮番来此祭奠,皇帝身着丧服在太后灵前焚香烧纸,时而哀哭不止。
百官见了越发慨叹,劝陛下保重龙体,勿要哀毁过度伤身。
但皇帝执意亲自守在灵前,整整五日滴水未进,几乎昏厥过去。近臣见了忧心不已,劝皇帝勿要再伤身,否则太后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皇帝这才用了一碗稀粥。
皇帝哀毁不已的样子,任是谁见了也不禁赞叹一句仁孝。
太极殿堆满了臣属们送来的祭品,其间香火缭绕,整整半月未绝。僧尼大德聚在殿中为太后往生诵经祈福,梵呗圆音遥遥飘荡在禁宫上空。
冯家人留在宫中,为太后守灵。冯照虽已出嫁,但仍坚持进宫为太后守灵,崔慎目露担忧地看着她,“要不要我陪你去?”
冯照摇摇头,“家里人都在,没事的。”
崔慎将妻子揽在怀中,闭上眼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我等你回来。”
太极殿挂满素色帷幔,正中摆放梓木棺椁,前方置灵位祭台,长明灯昼夜不息,将大殿映得通亮。
皇帝一直跪坐于灵前,冯家人分列左右,百官中三品以上才可进殿祭拜,其余的都需等在殿外。
是夜,皇帝依旧守在灵前,看着棺椁上的黑漆龙纹出神。
微微的诵经声中忽然掺杂了一丝异响,他微微侧头,一旁的铜盆里伸来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正在将黄纸送入盆中燃烧。
他出神的看着这只手,许久才转回头不发一言。
也许是注意到他的动作,冯照轻轻地说了一句,“陛下先歇段时间吧,身体也受不了。”
皇帝勾着唇角想笑,却发现脸上紧绷,竟然笑不出来,于是淡淡道:“朕意已决。”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话了。
先前视他如猛兽,现在又来关心,他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旁边迟迟没声,皇帝心中渐渐忐忑,怀疑她被吓到了,其实他没想说这么重,有心想找补一句,却担心是否太过明显。
犹疑之中,冯照又开口了,并未生气,“姑母视陛下如亲,陛下伤在身,她也伤在心。”
是吗?皇帝幽幽地想着。
“姑母曾说陛下类她。须知世间亲子之缘不仅在血脉,更在心神。有的人虽是血缘亲子,却不孝不悌,悖逆人伦,有的人纵非血脉相连,但志向相同、心志相连,远胜亲子之情。”冯照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盆里烧纸。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心中酸软一片,他是真心实意为太后守孝,毕竟是伴他长大的祖母,唯一最亲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