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40节
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确天真,皇帝是天下的皇帝,心里装着天下万民,她在里面不知排到哪个角落,只有闲暇时才会被拎出来。
皇帝的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讨他欢心的人,也许她走的第二天就有人围了上去,争着做他面前的红人。
与她相处时的真心是真的,与她吵架时脱口而出的话也是真的。
那一日,大军离京。她一个人跑出来看着队伍慢慢离开,盯着最前面那个人看了很久,直到慢慢消失在城门后,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要慢慢接受有人逐渐离开,有人意外而来。
如今陛下回京,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他再如何功勋卓著、威满天下,也都与她无关了。离得远了,还能总想起来好处,离得近了,就只有面目可憎了。
冯照定定地看向街外,崔慎看在眼里,却觉得她伤心欲绝。
她性情向来火热,什么也不能让她伤心,鲜有这样浑身沮丧的时候。只有碰上那个人她才会这样。
他觉得心里很难受,想抱着她,想亲她,又担心她不愿。
他知道她心里并不那样喜欢自己,是他苦苦求来的结果。但看到她的目光不落在自己身上,他又难以忍受。
崔慎慢慢凑过去,轻轻将她拢住,冯照顺着他的力道慢慢歪在他怀里,两个人依偎着,肩臂交缠。
柔然、温暖、缠绵,连她的发丝蹭到他的脸上都带来一股快意,崔慎想长长地喟叹,又担心被她发现,于是小心隐藏在心里。
他交织在欢乐与苦痛的识海中不能自拔,期望着有人能拉他上去。明明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结果,是他的精心安排,但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舍不得了。
第44章
冯照带着崔慎回到冯府时,父母俱已等在家中了。
常夫人虽与冯宽坐在一处,但心早已飞出去,时不时打发身边婢女去外面看看阿照回来了没有。
等到冯照出现在府上,常夫人迫不及待走到堂屋的门口去迎。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见女儿满面春风,笑意盈盈,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早上不再睡会儿?”
冯照拉起常夫人的手道:“我想你了嘛,阿娘不想我么?”
常夫人听了眉开眼笑,“你个机灵鬼。”
冯照兀自坐下来,露出身后的崔慎,常夫人这才注意到女婿,也关心了几句,“阿慎这几日累不累,阿照性子野,你怕是头疼得很。”
常夫人以退为进,说女儿不好,实则是想说我女儿就是这样性子,你也别想着叫她改,就这么受着吧。
崔慎能年纪轻轻混迹官场的人当然不会听不出来话外之意,他弯着眼睛,温柔回道:“娘子蕙质兰心,仙姿丽质,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常夫人很满意,脸上的笑容都更真诚了许多。
冯宽作为父亲,这时候适时出来做做恶人,肃声说道:“阿照既已嫁入崔家,便需好好做个妻子,你收收心,从前那等浮浪之行再不要做了。”
冯照嘟着嘴,“我哪里浮浪了,我乖得很。你不看看别人家,养人的养人,豢宠的豢宠,我这么洁身自好,你还说我浮浪。”
本朝民风开放,又有胡俗浸染,女子养宠的不在少数。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安平公主大张旗鼓地找面首。
冯宽瞪着眼睛,“你还狡辩,你忘了太后怎么教你的了?”
太后养的面首还跟你同朝为官呢!
冯照心里反驳,但想起入宫一事还是觉得心里发憷,于是也不说话了。
崔慎听着,趁机插上一句,“外舅不必苛责阿照,她在家里高高兴兴的,若是嫁了我以后反倒束手束脚地不高兴,就是我的过错了。”
他的话说得很熨帖,冯宽听了也觉得高兴,这个女婿没白选,阿照虽肆意大胆,但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成了婚就是大人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任性,你找个时间进宫去拜见太后,让她也看看你。这回你自己去,我不带着你了。”
进宫啊……
见太后倒没什么好说的,但要是碰见他怎么办?
冯照揪着自己的袖子,陷入沉思。
太后宫里那么大,大不了躲着他就是咯。再说了,他操心着天下大事,说不定早就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千头万绪,人家却在宫里纵情享乐,都想不起来她这号人了。
她游思妄想着,手上突然被攥住,崔慎坐在她身边,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小心钻到她指缝里插着,对她温柔一笑。
冯太师与常夫人坐在上首,将小夫妻情态收入眼中,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神,喝茶的喝茶,捏帕子的捏帕子。
皇帝策马驱驰,沿着长兴大街直入太华门,后方人马奔涌追随,乃至宫门重重关上,今日的这番热闹由此结束。
皇帝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太后。
说来也怪,他亲身走了战场一遭,北伐凯旋,对太后反而越发佩服了。
他知道太后出身掖庭,鲜少出宫,多年来在深宫之中纵横捭阖,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犹如天眼逡巡世间。
要知道,他亲赴六镇才知晓那里情势如此复杂,众多卫人、俘虏的柔然人、归附的高车人齐聚一处,风俗言语各异,稍不注意就能打起来,但如今至少能有个表面的风平浪静。
他记得幼时读书时读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心中惶惑,他知道自己是鲜卑人,祖母是汉人,朝中大臣鲜卑人与汉人各有半数。
元氏鲜卑的天下,如今由汉人执掌,那这到底算谁的天下呢?
那时祖母说一不二,他心里惶惑也不敢直问,只能等着祖母为他授课时旁敲侧击地提起来。
但冯太后是何人,小小孩童的障眼法在她面前不够看的,但她并未发怒,只是平静地叫他坐下说给他听。
“翻开你的书,看它的后半句,‘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季文子谏劝鲁成公
勿要弃晋择楚,理由是楚非我族类,必定不会真心相帮。”
元恒依旧困惑,这他当然知道。
太后眼神锐利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还有鲁楚之分吗?”
元恒一瞬间醍醐灌顶,神思惘然。
太后接着以一种势在必得地语气说道:“始皇一统天下,经二汉四百年,天下汉人岂有晋楚之别乎?”
这番话深深地震撼了幼年的元恒,他试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那些惶惑猜忌在太后御揽天下的气势面前如鬼魅见日,通通缩了回去。
此后数年,他再也不敢小瞧这个年轻的祖母。
而如今北伐归来,他想第一时间就去告诉太后,横扫柔然,威抚六镇,都是他的功绩,他是个青出于蓝的学生。
果不其然,太后听了他的详述很是高兴,甚至破天荒地夸了他:“陛下裕后光前,不坠先祖之风。”
元恒很诧异,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别人山呼万岁或许是迫于他的身份,恭维皇帝,但祖母也认可他的成就,足可见他这一战多么成功。
座首上,太后仍面带病容,自上回大病之后,她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
元恒看着她头生华发,面目憔悴,心中滋味难言。多年以来,他总盼着太后离去,因废帝再立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他头上,他毕竟有许多弟弟,没了他太后还能再挑出皇帝的人选。但如今太后眼看着垂垂老去,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高兴。
太后嘱托他对北伐的大军要论功行赏,留守京中的勋臣也要多加安抚,他都一一应了。
说完了要事,他暂别太后,准备前去操心北伐的后续诸事。走到门口,太后却忽然叫住他:“你知不知道——”他等着太后说完,但她却戛然而止,“罢了,也无分别了。”说完挥挥手让他走了。
元恒满头雾水,太后很少有这么犹疑的时候,不过此时他早已志矜意满,顾不上追究太后所为何事,皇信堂中诸多大臣还等着他一力定夺赏罚黜陟。
他走后,太后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英华小心问道:“殿下不说,倘若陛下自己知道了……”
太后满目怅然,“他从小就这样,外宽内深,静不露机,也不知道是我教的,还是他天生就这样。”
英华想,这必然是天生的,冯延冯修两兄弟也在太后膝下受教过,可拍马也比不上陛下呀。
太后一说就止不住了,“政事上就罢了,在男女之情上也这么干,迟早要栽跟头。什么时候改改他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再说吧。我一把年纪,也不想掺和进去啦。”
元恒行至长宁园外的长廊,忽然听到假山丛树之后隐有私语声。他一扬手,身后侍众通通停下。
此地幽秘,常有秘事在这里发生,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秽事,不想让这么多人看见,只身上前去一观。
慢慢转到假山后,他却大吃一惊,“五弟,怎么是你?”
只见元思站在那里,一名宫人靠着假山垂头站在他身前,他双手握住那人的双肩,面带怒容,二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已。乍一看,竟像是他把人逼退到假山跟前。
其实元思样貌俊雅,性情温和,文武皆成,更是从来不近女色,没有什么私德丑闻,在京中是众多贵女眼中最好的夫婿人选。
正因为如此,元恒才震惊不已,他竟想强逼宫人。
前次元思先斩后奏,元恒其实心里不大高兴,但他以为这个弟弟并没有什么坏心思,愿意相信他的忠心,这才放心在北伐时留他在京中。
谁知道他一回来就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见有人过来,那宫人更把头埋得深深的不愿露脸。而元思一看竟是陛下,惊慌不已,“陛下,我不是……”
元恒看了那宫人倚靠着的单薄身影,再看看这个弟弟,不由失望,“你好歹也是我弟弟,怎么做出如此跋扈之事?”
皇帝亲口批驳,元思很是慌乱,“不是,我认识她……”,见皇帝脸上鄙夷,元思更慌张,“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见事已至此,只好都说了,“我与她先前就认识,我想求娶,但她不答应。”
他满心欢喜地准备求娶,却陡然被拒,实在不愿被大兄知道这样丢脸的事。他原本还想着求一个赐婚诏书,这下全然没有了。
皇帝仍旧目露嫌弃,“你以势压人,强逼宫人嫁你,岂是君子所为?”
元思此刻有口难言,他脑中乱得快要爆炸。
他的清白都交代在她手上,他以为二人两情相悦,结果他求婚时她却忽然说她并无此意,请他见谅。
他很崩溃,他要怎么对大兄说,说他被人抛弃了?说这个小小宫人对他堂堂亲王始乱终弃?他怎么开口!
那宫人趁机向皇帝开口离开,皇帝见她被自家弟弟欺负,不由肩负起了做长兄的责任,开口道:“不必担心,你在宫中好好待着,他要是逼你,你来找我做主。”
宫人感激涕零,“多谢陛下!”
元思见她就这么走了,不由激动,甚至想拦住她,“不是,你说句话呀!”
元恒更是没眼看,“行了,别动手动脚的。”
她远远地走了,元思伸手捂脸,再不想说话。
元恒却很看不上他满脑子私情,只问他:“叫你留守京中,你只想着这种事?”
元思无力开口:“陛下,子延都已成婚,我只不过是求婚而已……”
元恒一下子被堵住了。
冯子延婚期临近,他便没带上他。如今他出征归来,正好去他府上看看,也好贺他与妹妹新婚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