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27节
此刻她又发现了自己的错处,她对着他并不恭敬,有时都不见礼。也许他平日里不做计较,但有朝一日发起火来,这些都是她的罪处。
元恒沉默地注视她良久,终于开了尊口,“平身。”
冯照跪在地上,得令起身,依然低首敛目,作恭敬状。
她在心里默念,小心些,斟酌着说话,“妾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恒身形不动,平静地问道:“请什么罪?”
冯照紧紧握住袖子下的双手,说道:“妾不识尊卑,冒犯天颜,望陛下恕罪。”
“不识尊卑……”元恒轻轻重复这句话,问她:“谁是尊谁是卑?”
冯照低头,“天子为尊,妾为卑。”
从前那些互相不知底细的时光里,她冒犯了他不知多少次,他也热衷于这样掩人耳目的游戏,但浓情蜜意时什么都好说,到了今天他总算是厌烦了吧。
陛下这样一个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小打小闹,一旦超出他能容忍的界限,他立刻就会翻脸。
“还有呢?”元恒衣袍下的手缓缓抓住了扶手,像是抓在冯照的脖颈上。
“妾辜负了陛下的衷情。”她低声说出这句话,双眼渐渐流出泪水,语带哽咽。
见她流泪,元恒好像有所触动,身形微动,“原来你还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冯照便知道自己做对了,现在的陛下终于褪去了天子的外衣,慢慢露出她认识的元承意的内里。
她想趁热打铁,说得更加大胆直白,才能讨他的欢心。
“妾任性已久,得遇陛下才知晓什么是两情相悦。情到深处难免又使了小性子,却抓不住深浅,伤了陛下的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了桌案下,跪坐在他身侧。
元恒的目光也跟着她来到桌案一侧,身侧的女郎婉转动人,情态可怜。
他动了动手,忍不住轻抚她的头发。
冯照提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一笑,荣光四射,连带着这片多年来只放着厚厚奏疏的暗沉无力的桌案都多彩起来,像是艳丽带着刺的花忽然开了,又像是散发出芳香的五石散放在桌上。
元恒的手忽然一顿,又收回去,不敢再碰。
然而女郎像是吃到了甜头,她大胆地捧起那只手,轻轻摸着指尖,眼神水润润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仿佛也盈起了一片水泽。
他的一只手,每根手指都被细细照顾到,酥酥麻麻地发痒,十指连心,这痒意很快蔓延到他的心里,叫他坐立不安。
他不得不抓住那只活泼乱动的手才能平复心绪。
然而他一抓到那只手,就摸到了她手心里的疤痕,为了救别人而落下的疤痕。
一瞬间,浑身的热意和痒意都平息了,心里冒出一股炙气来,烧得他慌不择言,“你对谁都这样吗?”
冯照愣住了。
他看着无措的女郎,陡然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她这样四处留情的女郎最擅长这样的手段,喜欢被郎君追求,喜欢别人为她神魂颠倒,合该受到教训。
只有他看穿了她的真面目,不受她的引诱。
而他身为天子,负有教化生民之能,更应当让她迷途知返,教她如何做一个懂规矩的妇人。
“对着夫婿以外的人殷勤献好,非良妇所为。”
第32章
太华殿内空荡荡的,宫人皆屏退左右,皇帝独坐于高台上,面容冷峻,像是刚刚下了什么谕旨。
冯照独坐于御座之侧,丝毫没有预料到陛下的态度竟直转急下,她还以为会像从前几次那样,略略一哄就过去了。
她不知陛下为何瞬间翻脸,连忙解释,“陛下误会了,妾怎会对别人这样,
妾对陛下一心一意,再没有旁人了。”
她又换了副恳切至深的表情,“妾修养于弥陀山,陛下是知道的,尼寺中鲜有遇见旁人,再后来家中守孝更无机会见到外人,如今满心满眼唯有陛下一人而已。”
元恒默了默,自遇见她以来,她的行踪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他当然知道这女郎做过什么,可严防死守能防得住人,也能防得住心吗?
早在第一面,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乖顺的女郎,但也无妨,他身为天子,怎需担心这女郎不牢牢握在自己掌心之中。但没有料到的是她竟是冯家的人,一个大胆又有心的,和他祖母血脉相连的冯家女人。
太后让他娶冯家女,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他当然也有过一闪而逝的排斥,但在他心里这不是件重要的事,一个皇后而已,哪里比得上他的江山社稷。他已经有了太子,皇后在血脉上染指不了半分,摆在后宫里看着就是了,为此跟太后起冲突引起国本动荡才是得不偿失。
国有二圣,须得行为一体,若是二圣间有嫌隙,底下臣子必然会见风使舵,朋党相争,朝野动荡引得江山不稳。须知此时北有柔然,南有刘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大卫孱弱,他们立刻就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他有再大的抱负与丘壑都将灰飞烟灭。
皇帝十分明白,他还年轻,而他挡在他面前最大的绊脚石已经日落西沉,他只需要好好等着,等着属于他独掌权柄的时刻到来,那时他想心里设想的一切都将如云施雨展般铺开。
但他不明白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动了,却又不可抑制地想去反感她,致使他面对她时总会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譬如此刻,见到她婉切的神情,他一面心动,一面却不由生出一股恶意,想用自己的话在她脸上戳出泪来,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冯照心中忐忑,她尽力哀婉着面容,以希求得郎君的垂怜,可如今她面前的人早不是山中的元郎君了。
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惆怅,甚至有些后悔起来当初为什么招惹他。
元恒的目光静静落到她身上,又像是看到了她身后。冯照此时跪坐于皇帝身侧,并没有看到在她身后挂着的正是一幅禹贡九州图。
她的身影映在他的宏图霸业前,更像是一片阴影。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轻忽来去,她却越发感到不安。
元恒嘲讽一笑,“你本性顽劣,惯于引诱又很快腻烦,却早已习惯如此,只是碰上我叫你憋屈了是不是?”
冯照不知为何他越说越刺耳,像是故意给她难堪一样,她心里又气又急,努力仰头看他。
她哑着声,像是把泪堵在了喉咙里,“陛下明鉴,陛下龙章凤姿,玉质金相,妾一见倾心,只对陛下一人如此。”
乍听到这话,他的一颗心瞬间变得柔软,脸上顿时温柔下来。
他情不自禁地触碰到近在咫尺的脸庞,这是一张色如春花,颜如月华的面容,她的眼中星星点点,满满当当只有他一个人。
冯照任凭他的手在下颌上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她的整张脸,她只是用那凄婉的眼神幽幽地看着他,试图融化他的心。
然而下一刻他又突然放手,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诘问她,“你又骗我。”
“你只是看上一个爱一个,先挑剔外貌,再挑剔身份。”
冯照这样被下脸,也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但口中还是低声辩解,“妾一片真心,绝无作假。我与崔主客在瑶光寺才见,期间并无瓜葛,只是这回碰巧,恰好叫陛下看见了。”
“难道是我的错?打扰了你们两个卿卿我我。”他沉着声音,面容冷峻不已。
他死死抠着手中的扶手,不想再提这个人,没了这个还有那个,她的性子一日不改就一日让他难安。
他只想掰开她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真心。
“你当初装病躲开赐婚不想进宫,因为你觉得在宫中不得自由。见到我时以为我是晋阳王,觉得这个身份富贵闲散,又起了心思。如今又来我跟前求情,是觉得可以挟我旧情了是不是?”
这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追问他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终于说出口,他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践祚多年,匍匐在他面前的人不知凡几,但凡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皆有所求,他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贪嗔痴做尽,当然不会看不透一个小小女郎的心思。但他心知肚明又自得其中,不愿洞察人心消磨情意,今天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冯照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这一番斥问,不知作何解释,只是下意识落下泪来。
但元恒却撇过头去,不愿看见。
他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给她机会,以为她对着皇帝会有所顾忌。
可他错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永远知道怎么顺杆子往上爬,永远也改不了。
他忽然朝外面大喊一声,“白准!”
白准守在殿外,本以为冯娘子进去至少也能让陛下心情和缓些,哪知道忽然听到惊天一怒,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他连滚带爬跑进来跪倒在地,“陛下……”
皇帝脸色可怖,指着一旁的冯照问他:“她入宫前,太后派人去冯家做了什么?”
白准一惊,磕磕绊绊地回答:“太后对……冯二娘子有赏。”
他嗤笑一声,想起那位冯二娘子所说,竟果然如此,“你妹妹说你们都是依阿权势之辈,你觉得她说的对不对?”
“你看到太后的动作,怕自己被比下去了,所以急着来见我吧。”
“你是因为我们的情谊而来,还是为了天子而来!”
冯照这才意识到陛下在想什么,她想解释,但发现自己的理由好像说不出口。她是听了父亲的话才来的,也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依旧才来的。她能解释什么呢?若说是为了真情,陛下已经认定她在撒谎,难道会相信吗?
况且,况且!提起冯煦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见过冯煦,他在拿她们姊妹作比较吗?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是他,说要让她信他,不要相信太后所说,可是今天他又主动提起她的妹妹,这又算什么?
是,他是陛下,那就可以出尔反尔,把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元恒一直盯着她,期待她能解释,哪怕是给一个借口,可她那么能说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竟一言不发。
所以他猜对了是不是?
他胸膛起伏不定,只觉得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暴烈,非要说出如刀似剑的话,割开自己的身躯,也割去别人的身心。
“你一心攀附,难道不觉得有辱门楣吗?”
冯照猛然抬头,这话如同一记闷雷炸开在耳边。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即便从前她犯过许多错处,也没有人这么责骂过她。
她从没想过,竟然会因男女之事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说不出话,浑身颤抖不止,原来从前种种,他都以为她在一心攀附,还有今日她伏低做小来请罪,恐怕他心里也认为她在自甘下贱吧!
想到这里,她尤为生恨,什么尊卑贵贱、天子一怒、富贵荣华在此刻通通都得往后排,阿耶的话、太后的话在她心里一闪而逝,此刻通通也都顾不上了,唯有她的怒恨挤在心口张扬着要冲出来。
她再也忍耐不住,“陛下知道,却还是跟我搅和在一起,岂非自甘下贱!”
元恒惊愕不已,继而大怒,“你放肆!”
这女子竟敢说这样的话!
“你疯了吗!”
冯照却已经不
管不顾了,大不敬的话已经说出口,干脆一口气说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