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26节
她抱着厚厚一摞去了里间的书桌上认真读起来。
日光透窗而进,直射到案桌上,也洒到冯照的身上,一人一书一桌远远看去像是打上了光晕的玉雕。
但冯照在这样宁静的气氛中越发感到不安,她已经看到了吕后本纪。小时看时不以为意,如今再看,她竟然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不适。
冯照的脑袋转得飞快,太后提到了太史公,那就是让她来看史记,想提醒她什么。而她翻遍整书,只有这篇吕后本纪让她坐立难安。
重读一遍,文中一字一句竟与如今太过相像。太后必定也读过,让她来看是想告诉她冯家与吕家相像吗?
但冯家远远比不上吕家,吕家还有兵权在手,冯家比之吕家更后继无人。她父亲就不必说了,她的兄弟们读书读书不行,从军从军更不行,文武双废,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那句“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更是叫她浑身遍布寒气。太后也许是想叫她入宫,再度维系冯家和皇家的关系,
但她孤身一人真能改变什么吗,说不准太后没做成,倒先丢了性命。
冯照原本觉得自己有和陛下的前情在,入宫一事焉知非福,然而此番借书一观后,她又觉得前途渺茫起来。
倘若陛下真的下定决心要除去冯家,她做了皇后真的能阻止吗。冯照忆起相遇以来陛下的举止,想起朝野对陛下的评价,说他不是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他性情宽慈。
可冯照却觉得他不过是外示宽和而已,内多独断忌刻。他以汉孝文皇帝为榜样,想学以德化民,可文帝登基后是如何对待吕氏女的,她只要想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
“冯娘子!”
冯照猛地抬头,好像梦中惊醒一般。
眼前崔慎正站在她面前,面带惊喜地看着她。
冯照勉强笑了笑,“好巧,崔郎君。”说罢站起身,怎料坐久了腿有些麻,她没有察觉,站起来时差点摔了一跤。
崔慎见状,慌忙去扶她,好歹没让她摔倒在地。
“多谢崔郎君。”冯照说道。她不想再看那可怖的书,正好来了人,便想和他一道出去,便道:“我没来过东观,没想到这里这么多书,崔郎君常来这里吗?”
崔慎负手在后,脸上眉眼弯弯,笑道:“正是,我无事时便来这里看书,子曰禄在学中,今日见到女郎便是我苦学的回报了。”
冯照噗嗤一笑,“崔郎君,你还是这么会哄人啊。”
崔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继而又正色看她:“冯娘子,我从没对别人这样过,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对着女郎便情不自禁说出来了。”
饶是冯照见惯了郎君们的甜言蜜语,面对崔慎如此直白的话也不免失笑。
不过有一句话她是愿意相信的,他说自己从没对别人这样过,崔家家教甚严,随意沾染女色是要受家法的。
听说崔公仅有一妻一妾,家中和睦无争,乃是世家典范。不像她父亲妻妾成群,个个都是他的心头好。
只是如今她处境尴尬,不能答应他的思慕,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准会跟这个郎君玩一玩。
想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果然人长大了就有烦恼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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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中,元恒端坐于桌前,满桌奏疏典章堆在一起,几乎要把人的头埋住。
白准听了小黄门的禀报,脸上愁容终于消散,他走到桌前预备向陛下禀报,但陛下还在忙于批阅,他便小心侍立一旁。
元恒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又见他半天不说话,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准一惊,立刻上前回道:“回禀陛下,方才侍人来报,冯大娘子去了东观。”
元恒抬头,看着他,“你一个中常侍成日没事干吗?连一个女君每天去哪都要盯着吗?”
白准大惊,这不是陛下你吩咐的吗?可他又不能反驳陛下,正想着怎么接话,谁知陛下又接着说,“她一个人去的?”
白准张了张嘴,“……是。”
明眼瞧着都知道陛下心口不一,白准身为近臣,揣摩心思自然是一流,于是又补充道:“冯娘子只带了几个侍婢过去,想来也是听闻了东观博纳万书之大名,想去看看。也多亏了陛下有先见之明,重修东观,加藏书册,连宫外的女郎都听说过呢。”
元恒听着他的马屁面无表情,只吩咐道:“去看看吧,可别把我的书阁搅得鸡犬不宁。”
元恒不欲兴师动众,便从东观的侧门进去,正好也离太华殿最近。里面的侍人兴许是要常年肃静,见陛下驾临,一时竟也没闹出大动静来。
他颇为满意,也进去屋中,隔着重重书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伏案的身影。他穿过一座又一座书架,来到她身后,但下一刻却又见到了那个狂徒。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看着他们手臂相触,看着他们相伴而去。
明明知道没有什么,但元恒还是心火难消,他扶在书架上的手几乎要将架子捏出裂痕,他心绪难平,一边是告诫自己不要为这等男女小事发怒,否则天子威严何在,另一边却又不住怨怒,为何要四处招蜂引蝶,为何偏偏要让他撞见!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把自己放进去。
元恒平复着心情,慢慢踱步过去,路过那案桌上摆了一桌子的书,他错眼一看就停住了。
他慢慢坐下来,看这几册的史记,摊开来看的是吕后本纪那章。薄薄的一页纸,上面的字好像能刻在他心上,他幼时曾读过无数次。多少年来,这章古文在他的心里烂熟于心,一句也不敢忘,如今又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
一直以来,他面对她时总有些不知所措,苦辣交织,总像是吃进了茱萸,是有些辛辣能刺得人掉泪的,可离得久了总不悔改还想再尝一尝。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挑动他的心绪,却又愚蠢,用自己浅薄的心思揣度当权者的想法,自以为能为自己谋求一个前程。
他在不知道她身份时就动了心,于是常常想如果当初第一次见她就在宫里,在太后跟前会怎样,可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后来知道她姓冯,但和她在一起时总想不起这点,也从来不去想今后如何,她给他带来的都是今朝的快乐。但一旦去想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窗外又传来她的阵阵笑声,“是李仆射告诉我这里有座天下闻名的书阁。”
她也认识李仆射啊,他想,不过也不奇怪么,都是太后的人。
一会儿又安静下来,那人终于走了。
他听着步子一动一跳,想必她很高兴,但她见了自己恐怕就要不高兴了。
他就这样看着门口,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盯着门口显现出来的人。
她果然被惊住,“陛下!”
第31章
皇帝就坐在冯照先前坐着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间内室,重重书格,金辉日影透进来,也照不暖这里的肃寒之气。
冯照呆呆地站着,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你准备这么一直站着?”元恒问她。
她这才想起来,趑趄不定地走到桌案前,小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恒站起来,目光沉沉压在她身上,“朕乃天子,宫中何处去不得。”
冯照顿时凛然,她没预料到会在宫中碰见崔道安,更没预料到会被陛下撞见。这放在平日里没什么,任何人看来也不逾矩,但偏偏陛下不能容忍。
她不知道他怎么对待别人,但却知道他如何对自己,早前他们之间的嫌隙也是来源于此。这次他很平静,没有像上回那样大发雷霆,却更让她不知所措。
冯照隐隐感觉到,此刻面前的陛下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从前那些恣意放肆不过是他有心放纵而已。
她越发感到心慌,心却努力镇静下来,想着怎么把他哄过去。但眼神流转间,忽然发现桌子上的书还摊开着,他肯定看见了!
怎么办?若是解释一番岂不是欲盖弥彰,可若是不解释,他心里能猜忌成什么样。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入了他眼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要是一夕被恶,还不知成什么样儿呢。
她心里焦急,面上也带了几分,“陛下明鉴,这次绝不是我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碰到——”
“够了!”元恒打断她的话,他当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若是故意的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她都没见过宫里真正的罪人是什么下场。
那些私通的后妃……呵!他差点忘了,有个长辈在,她恐怕知道了也会有样学样吧,她的本事还挺大,都和李仆射谈笑风生了,对这些宫闱秘事怕是了解得很吧,哪儿要他操心。
她这么一个有大志向的人,恐怕将来想做的还要远甚于她的姑姑!想到这里,元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吞回去,他怕忍不住下令,要把她关起来。
冯照来不及解释,便看到皇帝拂袖而去,衣袍翻飞间,身影渐渐没入宫门深深处。
伺候的婢女在外间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陛下
怒而离去是明眼都能看到的,顿时惊愕不已。她们都是太和殿的婢女,平日里见到陛下都是他来给太后尽孝的时候,一派谦和宽宏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么冲动的样子。
宫中的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有主人授意的情况下。宫中是主是仆都关在这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彼此之间紧密相连,就如气血盈满人身,这种消息就像血液一样在禁宫连廊中流动。
等到冯照回到太和殿,英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端坐着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大娘子,方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冯照想反驳她,却又发现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只好听之任之。
“太后对陛下寄予厚望,不愿看到陛下与冯家互生嫌隙,这个道理相信大娘子定然明白。”
太后也知道了吗?也是,宫中事哪有太后不知道的。
冯照苦笑,她的心思恐怕早早就被看在眼里了吧,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都不知道处处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英华见她失落不已,安慰她道:“女郎也不必过多思虑,太后胸怀天下,这种事往大了说事关陛下,往小了说也不过是男女之情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槛。不过是女郎和陛下都是太后亲近的家人,太后的愿望只是希望家人之间和乐融融而已。”
说完又转了个话音,“陛下至情至性,对自己人向来都是宽厚有加,有什么误会好好解释就是了,不至于闹到不复相见的地步。”
冯照听明白了,意思是让她去求陛下,二人重归于好。想想也不意外,毕竟从一开始,太后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中间耽搁了一年,如今见他们自己遇上了,又重新拾起来这个想法。
尽管冯照心中郁郁,脸上却照旧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对太后的要求满口答应,“夫人说得是,是我莽撞了,回头我就找个机会面见陛下,说清楚种种误会。”
英华见她如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众人散去,冯照却半倒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时至今日,当初弥陀山上的元承意的面目已经渐渐在她心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笼罩着赫然威势的皇帝陛下,是天下人熟知的大卫皇帝。面对他时,她总觉得心里有块砖石沉甸甸地压着,纵然看起来还是坦然的说话,可她总怕哪一句就踩到了什么符篆上引来一阵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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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乃皇帝居所,独具恢弘磅礴之气,殿阶螭首层层往上,重檐殿顶沉沉压下,压得满宫人都垂下头来。
冯照心里咚咚作响,此时此刻,她好像才真正发现,那个被她随意撩拨的情郎竟真的是天下之主。
此时殿门紧闭,门外站着白准。
她进来殿中一个人也不敢带,这里里里外外的宫人都像是泥塑一般半点不动,她见了更觉害怕。看见白准心道总算是个认识的人,好像抓住了什么救星,拼命调动起眉毛眼睛暗示他,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白准当然也看见了,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陛下闭门已久谁也不见,他也盼着救星快快来,可他心里也打怵,这次恐怕非同一般啊。
他耷拉着眉毛,瘪了嘴,又轻轻摇了摇头。
冯照的心一下就凉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门。
殿中空旷,不见有人伺候,中间御座金碧辉煌,龙首探出张牙舞爪,只有东西两侧有光亮穿过窗户照进来。
冯照轻轻走进里间,只看到桌案前坐了一个人,他的容貌还是原先的容貌,此刻身着皇帝常服,龙纹冕章,佩金戴玉。他双臂张开,靠坐在背椅上,坐姿闲散,一动不动地看着进来的人。周身的气势重如雷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她认识的元承意吗?
原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她僵直在那里,在他面无表情的注视中不自觉缓缓下拜,“陛下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