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23节
冯煦不敢相信地捂住脸,瞪着眼睛看着阿娘,像是把心也给瞪出来,但出来的却只是泪,“你也知道我们是兄妹!都是你生的,你为什么永远偏心他!刚才他骂我你怎么不说,我骂他你就动手!生怕我打疼了你的宝贝儿子!就因为他下面比我多长了个东西吗!”
赵夫人一慌,想捂住她的嘴,“你乱说什么!”
冯煦却挥手挡开,不停大喊:“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说着一路狂奔回去,身边的侍女都被撞倒几个,院门和房门摔得震天响,又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赵夫人看着不放心,想追上去看看,但回头一看冯修却已走了,慌着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最后又去找冯修去了。
一众婢女顿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女郎悉心备好的羊臛已洒落在地上,那原本是去送给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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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暑热退散,宫中已然开始为过冬作备了。代城地处太行山以北,阴山隘口,每逢秋冬时节便阴寒非常,隆冬时更是常有大风席卷而过,因此刚过了暑热便要开始骤冷了。
宫娥内宦在夏末秋初之时常要备好冬季衣食,修缮宫室。譬如太和殿中的内侍近来爬上爬下,利索地撤去内室中挂起来的竹帘,那原本是盛夏避暑所用,到了九月时节也用不上了。匠人们拎着小桶,在门窗上刷上桐油灰,待其凝固后将门窗糊得密不透风,这便是为了隆冬防风之举。
冯照靠在柱子上,看着院子里侍婢们忙来忙去,有些无所适从。
她人在宫中,消息闭塞,想着
打听消息又怕传到太后耳中,可不去打听又只能在这里做睁眼瞎,只能暗暗旁敲侧击。
都说陛下常来太后宫中,可她日日在此竟一次也没碰见过。且不说面圣了,就连人影也没见着过。她问过奴婢们也都说没来过,再往下问就太明显了,窥伺帝踪可是大罪,以至于来了这段时日,她竟连一声消息也不知。
冯照琢磨一番,觉得还是不能坐以待毙,心里又活泛起来,想了想决定再去膳房看看。
阿耶说叫她侍奉太后,但太后又岂会缺人伺候,衣食起居都有无数人操心,她帮不上忙,不过是跟着做个孝顺样子而已。太后日常饮食药膳,衣赏起居她都跟着看了个遍,至于文书奏批,她还没有沾上的份。
冯照进膳房时,众位女食和女飨都在忙着。她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做蓬饵,这是北地名吃,以米粉混入茱萸、枣栗蒸制而成,这是时令糕点,兴于初秋之时,如今正是吃它的好时候。
御细在一边盯着,见冯照来了,笑道:“女郎来了,来的正好,蓬饵已经做好了,菊华酒也备好了,女郎可要取一些?”
冯照走到御细跟前,轻言细语地笑回:“多谢御细,烦请为我取些蓬饵吧,酒就不必了,白日献酒恐怕太后要嫌我耽于享乐了。”
御细虽然品阶不高,但一手厨艺深受太后喜爱。冯照乍来宫中,对这等红人自然是小心周旋着,好在御细多少也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多有照顾。
冯照便取了一盘蓬饵回太极宫了。
走至巷道尽头,左转便是去太极宫的二方门,可右边的门后却隐约传来一阵吵嚷声。冯照顿了顿,这可是了解禁宫的好机会,吃食日日有,凑热闹可不常有。
走进去一看,几个老宫人正在厉色训斥跪在地上的几个小宫娥,宫娥看着很小,头上磕破了口子都渗出血了,地上洒落着几段牛骨与丝线。
“这是怎么了?”
老宫人见冯照穿金着锦,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娥,显然身份不凡,自然不敢冒犯,忙说:“这位贵人,这几个女婢初入宫,毛毛躁躁的,摔了要送去作司的器物。”
“这是做什么用的?”冯照问。
几个宫人面色犹豫,显然有所顾忌,不知该不该说。冯照便道:“我是冯家的大娘子,太后的侄女,几位老媪尽可放心。”
宫人一听顿时惶恐,小心回道:“女郎,这是送去作司的祭物,要再行雕琢的。”
“祭物?近来有祭祀吗?”冯照发现自己还真是闭目塞听,宫里有什么事都不知道。
宫人见她全然不知,便仔细说道:“近日陛下将于西郊大阅,作司要为大阅备好祭品。”
什么?
难怪陛下最近不见踪影,原来忙着这事呢,说不定甚至都不在宫中。
冯照懊悔不已,就说自己闭目塞听嘛,这等大事都不知道。但想着想着心里也难免生怨。宫中尽是耳目,她入宫陛下定然知道,但他从未找过她,这么久气也不消,气性也太大了吧!
真是瞎子给哑巴拜年,一个摸不着门,一个光看不说话。
只是这样,她费尽心思见面还有意义吗?说不定等到见了面的那天,他都要忘了他们的情意了,尽管她也不知道陛下心中他们的情意还有几分。
想到这里,她又惆怅不已。预备要走时却被跪在地上的宫娥绊住了脚。宫娥小心磕了个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冯照向来不是个发善心的人,但这回见到这小宫娥的可怜样子却有些感同身受,她如今境况与这宫娥何异呢?
于是便对着老宫人说道:“我瞧她们年纪还小,难免犯错,便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多教教吧。”说着把自己都感动了,唉,我年纪也不大,怎么没人原谅我呢。
宫人见贵人求情,当然不会再为难,只吩咐道:“还不多谢贵人。”
小宫娥们纷纷磕头如打桩,“多谢贵人!”
冯照矜持地叫她们起身,心里不免得意,我真是个好人。但走着走着又不高兴起来,我这么慈悲为怀,怎么没人来对我慈悲呢。陛下,太后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啊!甚至是英华夫人呢!
但人常说不要背后说人不是没道理的,她刚一过垂花门,便看到了英华夫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心里一片空白,脸上却瞬间扬起了笑容,“华夫人!”
第27章
英华站在那里许久,既是看宫娥们艰难救活,也是看这女郎如何处置得当。出乎意料的是,女郎竟多管闲事起来,还能收敛脾气,对着宫人也去了自己的骄纵气,她不免高看了几分。
“女郎怎么管起闲事来了?”英华问道。
冯照叹息一声,“我看她们年纪也不大,放在宫外只是豆蔻年华而已,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爷娘手心撒泼呢。”
英华听了,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点笑意,像是也回忆起什么。
冯照瞥见她脸上神色流转,暗自琢磨自己赌对了。年岁大的人大都喜欢孩子,华夫人无儿无女,在宫中多年亦有慈悲名声,看见这种事肯定是要管一管的,她抢先做了,肯定能在华夫人心里留下好印象。
她想跟华夫人套近乎,好多知道点消息,于是便绞尽脑汁打听,“夫人是想起来什么吗?”
英华看她一眼,暗叹这女郎可不好管。太后想叫她多教教,可她又不是正经长辈,在这种心眼多的女郎跟前拿什么管呢,想了想,还是多说了几句。
“女郎知道太后当年曾在掖庭中为奴婢吗?”英华问她。
嗯——?怎么提到太后了?不过她家祖上渊源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于是便点了点头。
英华见她不以为意,语气沉重,“掖庭中都是罪臣之女,太后当年获罪入宫时比方才那宫娥还小。她是冯家闺秀,能识文断字,原本是要去抄书或学些琴棋书画的,将来好做女史。但她初入宫中谁都不认识,年纪又小,就是最好欺负的,这种轻省的活当然轮不到她,就被打发去做苦力,缝纫、洒扫、备膳这些都是她做。可年纪小干这些活难免会犯错,受罚受打都是家常便饭,方才那样的更是数不数胜。”
冯照第一次听到这些旧事,不由震惊,她所知道的只是太后当年被罚入宫中,后来去了高宗身边伺候,此后一路向上,成为天下之母,没想到宫中旧事竟是这样的。
她放轻了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这些事……”
英华早有预料,“你当然不知道,连太师也不知道。太后当年也是金枝玉叶,一夕之间沦为奴婢,亲人一个都不在身边也无人可说,后来艰难苦厄都过了,当然更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听宫里旧人说的。”
亲人一个不在身边倒是真的。当年祖父获罪,事出突然,祖母只带了父亲一个人逃走,姑姑被带走没入掖庭,从此兄妹二人天各一方。直到后来新帝登基,二人才重新团聚。
只是,虽然出于无奈,但一个罪入掖庭,一个虽是逃亡却跟在母亲身边,孰优孰劣谁都知道。
冯照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年祖母仙逝太后都没有露面,终究是心里有疙瘩吧。太后那样一个刚强的人,这种事上当然不肯示弱,只是自己埋在心里。
她仔细想想,这种事的确谁也不能释怀,也怪不得她总觉得姑姑和父亲之间好像并不像寻常兄妹一般亲密。
英华见她似有明悟,心里自然高兴,又说道:“富贵绵延听起来很轻易,咱们身边见的人、遇的人,哪个不是富贵人家呢,但是一朝跌落更容易。向来都是从地下往上爬难,可你要是不小心一脚踩空了,跌到多深都说不准呢。”
她说着,又感叹一句,“当年冯家……”
英华说了半截又停了,冯照却明白她的未竟之语,那是冯家当年发迹的事了。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各路英雄
自立。冯家祖上乃燕北冯氏,以燕山为据,自立为大燕。
后来大卫世祖皇帝一统北方十六国,大燕一朝倾覆。冯照的祖父冯广其时在家中无立足之地,担心被继母迫害,眼见大厦将倾,投奔大卫而来,被封为辽西郡公。
冯广虽然不被父亲看重,但他的才华却有目共睹,冯太后幼年时的开蒙就是亲自跟着冯广学的。
只是后来因崔家先祖而起的大狱蔓延到整个朝堂,冯广也牵连其中获罪下狱,冯家才沦落到底。
短短二十年荣辱交替,是非对错就在一瞬间,冯家的命运伴随着朝野大事起起伏伏,牵连在其中的她们恰如小舟浮水,也是如此波澜起伏。而眼下,冯照在迷茫懵懂中和陛下扯上了匪浅关系,这又将会怎样关系冯家的将来,她并不知道。
但此刻的冯照敏锐地意识到,进宫这段时日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冯照跟着英华走入太和殿的前庭时,几位婢女上前来禀报,说是太后正在接见李仆射,二人便转到西殿候着。
冯照还没见过这位李仆射,但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便问道:“这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仆射吗?”
英华坐在榻上,瞥了她一眼,“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大名鼎鼎?”
冯照被噎住了,她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李仆射的大名源自他位高权重手握大权,锐意变法又引来许多争论,但除此之外可就不是什么好名声了,京中许多传言说他以色侍人,谄媚太后,有辱斯文。
虽话不好听,但官场中人嘴毒远甚乡野泼猴,有些人巴不得攻讦政敌,有意无意让李仆射知道。不过他年纪轻轻便出将入相,其心力自然不可等闲视之,他当然知道这些传闻,却毫不在意旁人置喙,不过一笑了之,众人见他不追究便讨论地更加津津有味。
英华见她瞠目,仍是面无表情,说道:“这有什么,一些虚名而已,他们顶多在李仆射面前碎碎嘴,还能说到太后跟前吗?”
连陛下都不管,旁人还能说什么呢,说你祖母找了男宠,快管管她吧,恐怕话还没说完就被陛下一剑斩了吧。
这就是大权独揽的魄力吗?
冯照惊呆了,心里艳羡不已,惊叹说道:“夫人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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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时正忙于准备西郊大阅。
宫人说陛下将于西郊大阅,而冯照茫然不知,这其实并不能怪她消息闭塞,而是大阅一事早已中断十余年了。
元氏鲜卑出身代北之地,自白山黑水见而来,越过大漠草原,南下逐鹿中原,自太祖立国至今不过数十年而已。
鲜卑人以西为尊,相信神授王力当出自西方,于是惯于西向设祭。太祖立国后便确立于西郊祭天,其时,满朝百官及诸部大人都要随帝驾行至西郊,乃至后宫后妃都要亲至。可以说,满朝说得上话的人都要列席在场,此种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然而,自先帝退位以后直至今日,十余年间再无祭天之事。
先帝退位,延熙践祚,太后执掌天下,主持祭礼的人既无法是已退位的太上皇,也不能是尚在冲龄的新皇帝,这在祖宗法度上无先例可循,而太后也绝不会允许其中一人撇开她独自前去主持祭礼。
当今陛下纯孝,不会忤逆太后的意思,此后十余年再也没有去过西郊祭天,就连朝中的鲜卑勋贵也几乎快要忘记此事了。
然而今年陛下忽然提出要去西郊祭天,朝中大臣们都吃了一惊,纷纷去打听太和殿的风声。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并未反对,默许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一种别样的暗示,太后的允许是出于本心还是被逼无奈?每一个臣子的心中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太后近一年来身体渐渐不佳,时不时患病卧床,而皇帝却渐渐长成,已经可以肩负起独自祭天的重任。
往深了说,今后大卫第一人,是日渐衰老的太后,还是迈向壮年、逐渐崭露头角的陛下?
“陛下!”太常卿前来禀报,“西郊大阅礼已备完毕,陛下可由宫中亲往。”说完又呈上来一份礼制奏疏。
元恒仔细看了一遍,目光掠过忐忑不已的太常卿,终于点头,“依卿所办。”
这是个识相的人,眼见太后那边不作反对,便马不停蹄地为祭礼做准备,他也得以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准备祭礼。
太常卿松了口气,多年未办,这场祭礼将整个太常寺上下都折腾得不轻,如今终于得到陛下点头实属不易。不过眼下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待到祭天完成陛下回宫才算是真正做完了一桩大事。
九月初四,相较于旧制四月初四已经晚了半年,但终究是办了延熙继位以来的第一场祭天,皇帝乘大驾前往西郊。
皇帝乘四轮大车,车上有五层高楼,为防车楼倾倒,车身周围多达数百人持握绳索牵引。车架外,诸王坐骑拱卫中央,装甲骑兵包围在外,再往外便是诸公座驾,而旗幢骑兵再围一圈,再往外围诸侯和长矟步兵层层包围,最外围着一圈刀盾步兵,将天子车架围得密不透风。
八十一辆属车之前,五品官以下乘车在大道两旁为天子座驾开道,一切车旒华盖、皮轩鸾旗、散官构服皆为纯黑,以示尚水德之意。
这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改从前土德为水德,承继先晋法统,否则以土德来看,承继的岂不是前秦氐人这种胡虏。这对于浸润汉统,要承天受命成为中原正统的陛下来说绝不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