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22节
太后佯装没看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只慢条斯理地搅着自己的茶,等着他们说话。
冯宽略一沉吟,“阿照性情粗野,我这么久也拗不过来,想来想去便想斗胆请殿下教导,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一段时日,也好改改性子。”
上回罚这个侄女入寺,兄长求情她也没应,想想也是在尼寺里待了不少时日,苦头也吃够了。这次特意带着过来想必也是求得一个安心,她的气也消了,乐得做这个人情。于是便也点了头。
见太后终于答应,似乎不打算追究前事,父女二人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冯宽走后,徒留冯照一人留在太和殿中,面对着满宫一动不动,静如顽石的
宫娥内侍,还有一尊殿中的大佛,她该如何是好?
她又要如何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见到陛下?
冯照抬头看着四方天空,真想长叹一声,阿耶,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第25章
九月初一,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一场秋雨铺洒而来,将这四方禁宫洗了干净。雨过天霁后,宫城飞檐翘角不时滴落水珠,映出破云射地的金光。
高高耸立的石阶那头,是巍峨壮丽的太极殿,坐落于宫城中央,俯视着玉阶之后绵延不绝的中轴大道,将宫城与皇城一分为二。
大道两侧,羽林卫佩刀握枪,凛凛注视着往来临朝的臣子。
今日是每月朔朝之日,朝中百官均要参会,因而殿前人头攒动,臣僚们也借机攀谈,殿外的广场上时不时有私语之声。
文臣武将分列而立,各自成团,一眼看过去泾渭分明。本朝以武立国,太祖携八部征战,世祖又率骑兵横扫中原,因而朝中向来有重武轻文的传统。
汉人在舞刀弄枪上当然比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汉人世家大族以诗书传家,都是一心想着走文臣的路子。本朝立国已久,早不是当年区区白山黑水八部落,光想着继续征战以拓大业已经行不通了。中原生民经十六国之乱,凋敝已久,唯有励精图治,休养生息,才能留有余力再征南北。
元卫若想坐稳中原,固北图南,势必要重用汉臣以经略天下。
崔慎身为主客令,从六品的文官,堪堪不到进殿的资格,但也不必站到广场上受晒,只是和同僚们一齐站在大殿之外。
一旁同僚动动胳膊,戳了戳崔慎,头略偏过去,挤眉弄眼说道:“崔主客想必要擢升了吧。”
崔慎微微一笑,“升与不升,都是太后与陛下的恩典,下官可没法知道。”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崔慎出身清河崔氏,年纪轻轻就能站到太极殿前,任谁都知道将来是要受重用的。君不见,高高玉阶之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可都是大卫的官呐,这里面少不了白头老儿,临到了了都看不到太极殿长什么样子。
看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滴水不漏的样子,那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崔主客说的是,升与不升都是天家的恩典。”随即又歪头朝着大殿中示意,“若是崔主客将来进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旧时的人呐。”
崔慎听了一笑置之。同朝为官,站在身边的人是敌是友都不知道,好话不代表好人,坏话不代表坏人,他要是连嘴都管不住,也不配站在这里了。
正说着,殿内出来了一个谒者,往左右看了看,继而看向了崔慎处,“宣主客令崔慎觐见。”
众人瞠目,虽已有预料,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于是崔慎在身侧众人艳羡中走入大殿。
大殿内轩敞宏大,御座踞于高台之上,稍偏左,陛下身着冕服,头戴冕冠,面容隐于十二旈之下,看不清神色。御座右侧又摆了一方宝座,其上玄衣绣金,大带垂地,如此端坐着的便是冯太后了。
朱红立柱之间,殿中重臣跪坐于东西两侧,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新进来的年轻人。崔慎施施然拜倒在地,“臣崔慎叩见皇太后殿下,皇帝陛下,恭请圣躬万安。”
太后温声道:“起身吧。”
崔慎便起身恭听圣训。
太后打量他一眼,颇为满意,“崔主客,前岁宋使臣来访,你尽心尽力,为我大卫宣扬国威,震慑南朝。如今使臣已离去,我与陛下欲嘉奖,擢升你为给事中。望你夙夜匪懈,勿负圣恩。”
崔慎面色惊喜,恭敬拜倒,“臣区区凡资,谬荷殊宠,非万死难报其一,今仰赖圣训,不敢不竭力以报天恩。”
如此一番,今日的第一件事算是了了,只是众人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
依照惯例,朔朝议事由太后主持,但陛下也会时不时出言。陛下向来不会违逆太后之令,碰上这种升官之事也会诫勉几句。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始终不发一言。
众臣暗自猜测,莫非陛下今日心绪不佳,还是对太后有所不满?如此一来,殿中的氛围也越发严肃。
但于崔慎而言,升了官自然就能留在殿中,不必再受外面的风吹日晒了。崔慎退居人后,在满殿重臣身后寻了个空位坐下了。
朝会第二件事,便是议一议历城王元思率兵南下夺取云阳之事。
历城紧邻云阳,是南北交界的前线。前些时日,云阳爆发流民之乱,大批流民在城中作乱,最终冲破城门,部分流民往历城而来。恰逢宋国皇帝驾崩,群龙无首,朝中无暇顾忌边线,元思便趁机率兵南下夺取云阳。
开疆拓土按理是要受敕封的大喜事,但殿中却肃穆沉默,无喜可言。
缘由便是元思此番行事颇有争议。
本朝封君向来是虚封,封君有食邑租税,但不在封地治理。陛下几个弟弟封王之后都留在京中,甚至有从没去过封地的,这样当然是为了防他们在封地拥兵自重。
历城王当然也常驻京中,此番回封地是奉命驻守,以防宋国动荡之时生乱。但谁也想不到,竟有如此良机能一举夺下云阳。
适时,元思于历城中得知流民入城,才知云阳有乱,多方探查后又知晓宋国朝廷还没派人来此地镇压,他便动了心思。
元思派人快马送信回京中报由太后,但时势不等人,他很快得知宋国派下的兵将就在来云阳的路上,而云阳易守难攻,一旦错失这次良机,很难再有机会攻入,于是先斩后奏,不等回信便率兵占下了云阳。
若是寻常僭越之事倒也罢了,偏偏是兵权这么棘手的事,几乎是动了太后和陛下的命脉,轻易是绕不过去的。
元思此刻跪在殿中请罪。
底下臣子们吵吵闹闹,有的说要嘉赏,有的说要治罪,说不到一块去。几个亲王当然闭嘴不言,唯恐惹火上身,生怕陛下这个长兄也记恨到自己身上。吵了半天,尚书令和侍中都觉得当赏,御史中丞在其位谋其职,当然说当罚,众臣意见不一,都看着太后和陛下发话。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又面向群臣,面上露出笑容,“历城王虽鲁莽,但为大卫南下拓土,功当抵过,该当嘉赏。”
皇帝不见生气,也点了头,“六弟机敏,善书善兵,又立下拓土之功,当加封征西大将军。”
太后和陛下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无异议。元思心中也是一番难言滋味,叩首谢恩。
散朝之后,臣僚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并作一堆,议论着今日之事。
朔朝向来都是做个形式,要事都是小朝议已经定下的,真有要事百官都没有资格决定。今日的事必定是太后陛下和几位老臣商定好的,待到大朝上宣布罢了。有些并不机密的事许多人事先也都知道了,譬如崔慎擢升一事。而历城王之事一直没个结果,直到今日才宣布。
靴子落地,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说实话,多数臣子心里也觉得历城王不应治罪,尤其以武将居多。武将打仗什么都不看,只看军功,占领前线一城,还能以此为跳板南下,于大卫而言是绝佳的好事。而历城王容止俱佳,文武双全,在众臣中声名极好。没仇没怨的,众人也不忍见其获罪,再者,同朝为官者因立功而获罪,哪个臣子还敢为国冒进呢。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
今日大喜的崔慎走出来后身边顿时围了许多人,都是来恭喜他的,这些人笑得像是自己升官了一样,崔慎自然也以笑回之。
不过其中有人好生自来熟,说着说着就勾肩搭背起来,碰到了崔慎的胳膊。他一顿,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停滞,旋即又绽出一个笑来,轻轻往右一挪,嘴上告饶,“诸位,某多谢盛情,只是今日还约了人,就不敢多占诸位的时间了。”
说着,他像是突然见到了什么人,朝着前
面大喊一声,“冯世兄!”又匆忙谢过众人,直奔前方人群而去。
等走过了人群之后,崔慎慢慢卸下面上的笑,轻轻甩开袖子,仿佛抖下什么脏物。此时他沿着侧边小门内的宫墙往前走,周围人少,空中也越发静谧。
不过,崔慎耳朵尖,好像听到墙那边传来什么声音。
像是几个年长的宫人正在教训初入宫的宫婢,人还不少。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听,听见什么“罪奴”“放肆”之类的话。如今没有什么大案,能获罪的恐怕只有历城王南征俘来的罪人家眷了吧。
其实方才在殿上,他心中思虑良多,因为云阳实在是个关键之地。
清河崔氏自汉时便盛极一时,乃至晋时更加显赫通达。衣冠南渡后崔氏大多仍留在中原,等到中原一统,崔氏出仕受到重用。大卫立国之初更有崔氏先人立下汗马功劳,乃至于卫之国号也是崔氏先祖所取,呈由太祖皇帝采定。然而后来崔氏获大罪,崔慎的父亲崔英南逃宋国才躲过一劫,直至延熙皇帝登基后才归卫。
当年获罪突然,崔英来不及联系南渡的其余族人,只能先行南下,南下宋国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云阳。而当时的南阳郡守便是崔家的故交,崔英得以顺利返回江左崔家。如今云阳被占,还不知那故交是否仍是云阳郡守。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长长的宫墙,到了前面广场上人又多了起来,他正巧看见了方才喊的人,心道真是巧了,于是又喊了一声。
冯延也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慎上前来,便道:“道安,恭喜啊!真是少年英才!”
崔慎笑道:“多谢世兄,我向来以世兄为榜样,有世兄这番话我不知有多高兴。”
冯延虽读书不在行,但身为陛下的侍读,太后的亲侄子,冯太师的长子,不及而立便已加封郡王,比崔慎的官位高多了,有陛下的情分在,将来更是难以限量。
冯延听了笑道,“道安过誉了,你年纪还小,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二人慢慢走到宫墙边,远远绕开人流,崔慎才问道:“听闻世兄要娶亲了?”
冯延少见地有些羞赧道,“父亲还在说亲,尚未定下呢。”
第26章
冯延身为冯家长子,亲事自然马虎不得,冯太师自不必说,冯太后也关切得很。她当年力主冯宽尚公主,如今到了冯延,当然也不会放过和皇家结亲的机会。
太后为冯延亲自选定了乐庆公主,陛下的亲妹。冯延幼时入宫侍读,常有在宫中走动的机会,早就见过乐庆公主。冯延性情宽厚,对待弟弟妹妹都很照顾,公主在宫中少见外人,当然也记得这个老实的小郎君。
有此前缘在,太后做主牵红线,冯延和公主都很满意,如此当然是皆大欢喜了,冯太师便将婚事备礼操心起来了。
但冯延的好心情只到家门口为止。
冯宽的房中吵吵嚷嚷,看起来里面有人在。冯延走进屋子里,只见父亲坐在上首,赵夫人和二弟坐在一侧,见有人进来,都朝他看过去,空中顿时一静。
冯延好像没听到他们方才的争吵,先向父亲见礼。冯宽点点头,示意他也坐下。于是冯延便坐在了二人对面。
冯宽看向赵夫人和冯修,沉声道:“大郎来了,你们当着他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冯修轻嗤一声,不说话了。
赵夫人倒是面不改色,语意慈爱地说:“大郎向来爱护弟弟,定然想得跟我们一样,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上前几步,坐得离冯延更近,含笑说道,“大郎年纪长些,该当先议亲的,又是尚公主,多准备些也没什么,我们家也不算薄待了公主。公主金枝玉叶,愿意下嫁冯家是我们家的荣幸。”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轻叹一声,“只是,二郎和大郎也不差几岁,如今亲事也还没个着落。”
说完了这里,她停了一下,可冯延仍是看着她并不接话,赵夫人噎住,又自己往下接着说:“公主下嫁后定然也会思念宫中,我想着,若是有姊妹亲人在,公主也能宽心些。不如叫二郎也尚公主吧,姊妹二人做妯娌,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说完,眼含笑意地看着冯延。冯延一时沉默,半晌才说话:“二弟婚姻之事,我做不得主,不如听父亲安排吧。”
冯宽先前被二人吵了半天,早已不耐烦。他对长子寄予厚望,这孩子虽然才气不多,但胜在忠厚,又得陛下喜爱,叫他尚公主再好不过。大郎好歹被昌陵公主养过几年,说起来也算是乐庆公主的表哥,但二郎不知争个什么劲,他当皇家公主是地里的大白菜吗!
“不必再说了!尔父还没那样大的面子叫公主都到我家来,你有本事自己求娶!”冯宽身为家主,一锤定音后再无更改可能。冯修顿时气得面色通红,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冯延,像是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冯延别过头去,只当做没看见,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弟弟从小浮薄易妒的样子。
冯修一路气冲冲地回到院子,赵夫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二郎,你给我停下!”
冯修充耳不闻,只一路往前冲,直到撞上了刚出门的冯煦。
“哟!我们家的贵人终于舍得出门啦!”
他此刻心火怒盛,见谁都想骂两句,冯煦刚好撞上竟也遭了两句讥讽。
她好不容易修整好,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了败家子的奚落,可不得炸,她不甘落下风,开口就是痛骂,“你也知道是贵人,狗见了贵人都知道叫两声,有些人攀不上贵人只知道张口吠粪!”
冯修向来嘴贱惯了,却忍不了别人骂他,忍不住要动手,身边的侍仆吓得不行,立即要把他拦下。
冯煦还在火上浇油,“你来啊!你敢打我!你个窝囊费只敢对家里人动手,就这点出息,留点力气等着将来出去讨饭跟狗多抢点吃的吧!”
“啪!”赵夫人气得打了冯煦一巴掌,指着她骂,“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你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