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20节

  一个坐在高位的女人和一个跪在脚下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太后便是从一个跪在掖庭中的女人,一步步坐上了太和殿的宝座,变成了天下之主。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太后的吩咐,招手唤来几个女婢,耳语了几句,几人便退下办事去了。
  她是太后最亲近的侍人,尤其在这种时刻,离不得一步。她要守在这里,当作最严实的护卫。
  此时一个婢女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来,连滚带爬,顾不上行礼便跑到了她跟前,一边喘气,一边小声说:“陛下来了!”
  英华一震,猛抓住她的手,“到哪儿了?”
  “已经到文昌阁了。”
  英华闭了闭眼。
  文昌阁和太极殿之间只隔着一座花园,就算再加上步道又能有多远?
  她当即上前敲了敲殿门,连续敲了好几声,又开口禀报,“殿下,陛下要来了。”又转身小跑到外门去。
  元恒今日是因改田编户之事来寻太后的。
  本朝以武立国,文治不显。究其根本,乃是晋室衰微后天下大乱,夷狄僭越,乃至中土大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高门大户为求安宁纷纷自建坞堡,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小民度日艰难,为求生路也纷纷自附于豪强。如此一来,中原大地豪强荫户繁多,朝廷散户却少。
  自世祖扫平中土,统御中原,这便是不得不急的问题了。朝廷收不到民税,中枢哪儿来的钱呢。豪强地主们肥了自己的口袋,朝廷倒是穷得拿不出钱了。
  朝廷缺钱,也想要钱。其实人人都知道问题在哪儿,可也没人敢说。因为朝中重臣谁敢说自己家没有荫户呢。
  三公九卿哪个不是出身高门,家里的荫户更是多得数不清,要动自己家的荫户和赋税,谁也不会答应。
  唯有李忠,他说要以三长取代宗主督护。
  李忠出身陇西李氏,也是赫赫高门。他曾祖父曾在陇西自号大凉建国,后来大凉湮灭于十六国纷争之中,李氏一门遂归附于魏。
  但陇西毕竟远离京城,李氏若想重回顶峰,后人必须入仕,还得入中枢。于是李忠当年刚加冠便直入中书学,以备进入中枢。
  他的性子当年在中书学中便十分有名。年纪轻轻就入中书学的人没有不自傲的,世家子弟走马章台,金鞍驰骋再常见不过。只有李忠性情沉稳,乃至一板一眼,同辈的人都不敢随便跟他游戏。
  后来官场沉浮,他却越发严谨,恐怕也只有他这样的性子才敢逆着满朝朱紫的心意自顾自地说话。
  所谓三长,便是邻长、里长与党长,三者均从民户中选出,合称三长,由三长核查民户,征赋税和均徭役。三长由朝廷管辖,绕过地方宗主,更能清查隐户。
  太后和皇帝自然支持,只是朝中大臣意见不一,于是元恒今日便来寻太后商讨。
  到了太和殿门口,却看见太后的女侍中就在正门前候立。
  英华远远看见陛下驾临,恭敬行礼。
  元恒和声叫她免礼,问:“太后可在?”
  英华高声应喏,接着又迎着他走进内门。
  元恒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走得这样慢。
  英华走在一旁,时刻关注着陛下的反应,自然有所察觉,垂首道:“殿下正召见下臣。”
  元恒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同样平静的宫城,同样乖觉的侍人,只是他心里忽然觉得怪异,于是问她,“是谁在殿中?”
  英华声音纹丝不动,“是李仆射。”
  元恒脚步一顿。
  第23章
  元恒放缓了步子,英华忍不住疑心陛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陛下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端倪。
  英华心里焦急,但面上却不能显现出来,只能老老实实跟着走过去。
  走至台阶下时,众人停下,侍候在侧,却见陛下忽然几步跨过,匆匆上去后毫不犹豫,一手推开了大门。
  楠木雕成的朱门雄壮有力,推开时骤然发出一道吱呀声。
  众人都惊立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英华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大殿后深黑的一片,但下一刻,只见陛下飞快进了殿中,反手关上了殿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只在这里作木头人状。
  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内殿中烛光晕开了些许亮光。
  元恒沉着脚,一步一步走进去,碧纱橱上平日里挂起来的纱帘被了放下来,遮住了里面似乎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停在纱帘前,静静等了一刻,又猛然把纱帘掀开。
  里面空无一人。
  “承意。”
  元恒骤然转身,是太后在他身后唤他。
  太后未作正装,在自己殿中只是稍稍拢了拢头发,颇为随意,“今日怎么来得突然?”
  元恒沉默了一瞬,才慢慢开口说道:“只是来看看祖母。”
  太后转身朝着正堂走去,元恒忽然问道:“听闻李仆射也来了,不知他在何处?”
  眼前裙袍摆动,如行云流水般过去,毫无停歇,“他刚刚走了。”
  元恒微微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上面是方才被大门上的绦环勾出的丝线,冒出个头来又被他抹平。
  他跟着太后离开了内殿。
  太后在桌前坐下,元恒坐到她对面。桌上文书奏折分门别类地摆着,但分明序中有乱,这里出个角,那里折个痕,并不像往常一样整整齐齐。桌子跟前还有一道水渍,像是茶水撒出来又被擦干的痕迹,但仔细一瞧好像又瞧不出来什么。
  元恒收回目光,敛着眉说道:“我欲问改田并税一事,李仆射首提此事,若是他也在倒是更巧了,我正好问问他。”
  太后以手支颐,“不巧了,他刚刚才走。你若是着急,便叫他回来,他应当还没走远。”
  元恒便道:“不必了。”
  他看着眼前的祖母,她精神矍铄,但头上已经生出华发,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岁月侵蚀。
  他的祖父高宗皇帝大丧时,内庭宫眷与朝中诸臣聚集在灵堂前哭丧,众人面前生起一堆大火,皇帝生前御服器具尽数投入火中。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奋不顾身投入火中,誓要以身殉夫,所幸左右动作快,将她救下,在场众人无不叹服她的衷情。
  元恒那时尚且年幼,被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只觉得害怕和无措。但听周围人所说,这似乎是件值得称赞的事。
  后来他养在太后膝下,稍长大一些再回忆起此事,心里却在想,这恐怕是太后教给他的第一课。
  如今祖孙二人相对,虽不是血亲,但无论是面貌还是作态竟都一般无二。有那么一瞬间,元恒甚至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意识到这一点
  ,他心里顿时涌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朱门大开,殿外众人被这声响吸引过去,但见陛下快步下阶匆匆离去,身后随侍也匆忙跟上去,又留下这座太和殿静静地矗立在这里。
  英华长长舒了一口气,差点站不住身体,扶住身前的柱子。
  她匆匆进入内殿,只见太后老神在在,手里还拿着本折子在看。
  太后掀起眼皮,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慌什么?”
  英华拜倒,“是臣不够稳重。”
  太后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我与陛下乃是一体,他下我的面子就是下他自己的面子。”
  英华应和:“陛下是个孝子。”
  太后轻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我教他汉学,本也没指望他能学到多少。可他现在竟比我还要推崇汉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英华不敢说话。
  “他是个信奉强者为尊的人,谁能为他所用,谁就会百般受宠。他虽然年轻,但对这套权术已经用得炉火纯青了。”
  太后慢慢合上书页,轻叹一句,“历朝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我们这位陛下是立志要做旷世明君的人,绝不会因为小事而破了这个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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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恒出门后只顾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崇光宫。这是他父皇生前所在的居所。
  殿中陈列依旧,只是一切御用器物都随着先帝崩逝而付之一炬了。
  元氏皇族历任皇帝像是受了诅咒一般活不长,于是成亲早,生孩子也早。他父亲也是年纪轻轻便走了,留下年幼的他。
  故而他对父亲其实印象不深,只记得幼时父亲得病,背上生疮,看起来惊人可怖。太后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去给父亲侍疾,他茫然地回头,只看到太后坚毅的眼神。
  他见到那满背的疮流着黄脓夹杂绿液,心里只觉得恶心。
  然而不知为何,方才太后的眼神回荡在眼前,他忽然想起当年太后投火一事,那一瞬间仿佛有种力量叫他俯下身去,亲自为父亲吮吸出脓液。
  吃进嘴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难做。
  父亲果然大为惊异,问他为什么。
  他抬头看着父亲,说:“代亲之感,内切于心。”
  于是他看见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
  再后来,他接受了父亲的禅位,承继大卫国祚。
  失去了父亲,他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失去了母亲,那是他更小的时候,他现在甚至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据宫人所说,他的母亲是个貌美的宫女,被父亲一眼看上,从而有了他。但也正是因为他,这个貌美的宫女很快就丧命了。
  他的母亲在他成为太子之前便受制而死了。
  若是按照常理,在这样情形下长大的孩子定然会思念父母,感念生恩吧。然而他的念头若是说出去定然要被骂大不孝了。
  世人都说父母之恩重于泰山,但其实他的父亲母亲对他来说好像只是蒙上了面纱的故人,他们的离去只是让他更快地走过了人生的一段路,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过心里这么想,他的所做所行却看不出不妥。
  譬如此刻,众内侍眼见陛下在崇光宫驻足良久,以为他触景生情,更加小心翼翼侍奉,就连他身边最信重的中常侍白准也不敢在此时上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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