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7节
看着她好奇的样子,常夫人不免讥讽一笑,“自然是你阿耶的宝贝二郎出事了。”
冯宽子女众多,已及冠的儿子便是大郎冯延和二郎冯修两个,其余几个弟弟妹妹都还小。
冯家人生得俱是姿容出众,大郎和二郎尤以仪容闻名,在公卿世家中颇有美名。
冯宽对兄弟二人寄予厚望,请来名士教习,可惜事与愿违,二人在经史文章上远不如姿容般光彩照人。
太后还曾召二人入宫进学,但也不见他们有什么长进。好在冯延性情忠厚,宽仁淳笃,受太后恩令与陛下一同读书,今后好歹有侍读天子的情分。
只是二郎就有些叫人头疼了。
二郎与二娘一母同胞,又与大郎一起长大。二娘是个柔顺性子,大郎也是性情稳重,偏偏二郎从小就性情乖吝,抓鸡摸狗,戏弄奴婢,游街浮浪,无所不作,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二郎每每惹出事端来都叫冯宽大发雷霆,动辄家法处置,只是打罚后他仍照旧不改,谁也拿他没办法。
阿娘如此幸灾乐祸,也不知二郎最近又闯出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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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城康定坊中,有一处金玉肆,是官府所办,专营金银珠宝玉器展卖,其中往来多是豪商显贵。
金玉肆正中的宝殿平常摆的都是极品珍物,可以说比四周小肆的东西要好得多,故而只有少数贵人才去看。
但今日宝殿中却吵吵嚷嚷,贵人们满地乱跑,东西乱砸在地,简直连城门旁的杂市都不如。
后头挤进去的人一看,原来是两位郎君在宝殿大闹。
一位姿表瑰丽,只是怒容尽显戾气,另一位相貌不显,但也贵气逼人。这二人正是冯照的二弟冯修和安平公主的儿子贺兰成。
二人的吵嚷源起一只湖蓝渐粉琉璃盏。
近日南国使臣访魏,带来许多珍品宝物,皇帝下令允其尽情交易。
因代城地处北地,附近白登山一片多出金银玉矿,因而金玉肆中金银价贱。南国使臣见此忙不迭将带来的珍宝全部卖出,京中贵族豪杰也纷纷前来竞买。
大卫金玉颇丰,但论起工匠技艺来,还是比不上江南,使臣带来的宝物巧夺天工,惊细靡丽远非大卫可比,故而大受欢迎。
冯修不久前出门游历,刚回京就遇上了这等热闹事,自然不想错过,于是一早就来物色宝物。贺兰成也是一样,他父母不和,顾不上管束他,手里余钱又多,碰上玩乐风光的事就走不动道了。
先前二人已经同时看上了好几样东西,纷纷下手竞价,花钱如流水。
等到这湖蓝渐粉琉璃盏时,冯修再次出手,和贺兰成一前一后报价,报着报着两边都架起火来了,非要挣个高低,旁边人听着都觉得贵。
最终冯修赢下了这宝物,得意洋洋地看着贺兰成,贺兰成脸色很不好,但一时财不如人还是勉强忍了下去。
但结钱的时候冯修才发现先前拍多了,今日带来的钱不够了。南国使臣又不会如寻常商家一般挂账,于是这只玻璃盏只得重新起拍。
贺兰成叫人去打听,才知道对面原来是装阔呢,不由大笑,“哪儿来的穷奴,没钱还来装大爷呢!”
冯修原本就因为丢了脸生着气,没想到贺兰成竟然还敢出口挑衅,顿时怒火中烧,骤然上前大骂,“崽种小人,只敢私下窃语,贼眉鼠眼,鄙如鼠子!“
贺兰成什么时候被这样当面唾骂过,哪里肯罢休,指着冯修鼻子大骂,什么“死狗”“秽奴”之类通通骂上。
冯修脸涨得通红,忍无可忍,一拳击中贺兰成的面中,打得他鼻血都流出来了。贺兰成一摸脸满手是血,当即哭天喊地,跟冯修扭打起来。
这场闹剧惊得大殿中各个商主目瞪口呆,纷纷收了柜中奢物,四散逃开。
“闹够了没有!”大门洞开,一人当先怒吼。
原来是贺兰荣。
他性情燥烈,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贺兰成摔倒在地。
冯修在一旁躲着,看见贺兰成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讥笑。
没想到贺兰荣身后还跟着冯延,冯延平日里脾气温和,一进此门,看到冯修对着贺兰成幸灾乐祸,也不免火上心头,“笑什么!这是你胡闹的地方吗!”
二人这才安静下来。
其实京中这类纨绔子弟打闹耍赖并不鲜见,但在此时此地是决计不能发生的。
今日金玉肆中布满了宋国来的使臣,甚至总使臣刘赞也在。
想想宋国臣子在此,前些天才面见了太后和皇帝,陛下亲自许诺可与贵戚富户尽情交易,今天就见了这么一场闹剧,叫本朝威严扫地,不敢想见太后和陛下该如何动怒。
还有晋阳王奉命接待使臣,特意带他们到金玉肆中见识大卫的豪奢,如今他的脸面也彻底被撕了,此时
正阴沉着脸盯着两个人。
冯延和贺兰荣齐齐向刘赞和晋阳王赔礼。
刘赞虽为武将,却是平和中正的性子,刚目睹了一场闹剧,也不以为忤,只摆摆手说无事。
但二人作为大卫臣子,见到南国使臣不动如山,自己这边却是一片狼藉,心下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这事传入宫中后又将如何。
晋阳王还在一旁面色阴沉,如今这样,不仅搞砸了陛下交给他的重任,还绝了他想再接肥差的机会。
他死死地盯着满地狼藉,对二人的赔礼毫无反应,连一句客套话也不愿说了。
二人心下怅然,将这两个不成器的带走后,周围看热闹的人才纷纷散开。
果不其然,还不到黄昏,宫中的斥令便下来了。皇帝碍于太后的面子并没说什么,但太后可不心软,自家人办出的打脸的事更教她动怒。冯修和贺兰成都被罚笞打二十,并禁闭半年,这禁闭可不是关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而是被送去祖宗墓地结青庐,不得有奴仆伺候,实实在在苦个半年。
冯修知道后在房中大闹,连赵夫人都被赶了出来,里间时不时有器具被砸碎,有些还扔出来碎了一地,差点砸到赶过来的冯宽身上。
冯宽简直气得发抖,翘着胡子怒斥:“成何体统!你还不服了!冯延,把他给我绑出来!”冯延领着家奴把冯修绑到了长椅上,冯宽亲自动手打了二十板子,冯修这时候倒是咬着牙不肯出声了,任凭板子落到身上,一旁赵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忙叫着别打了。
冯宽狠狠打够了二十板,一把将板子摔到地上,吩咐冯延:“明天立刻把他给我送到祖墓去,一个人都不许跟着!送完了全部回来!”
冯延虽然看着二弟被打成这样有些不忍心,但想想他做下的事,想想宫中太后的态度,也不说什么了,当下应是。
第二日,冯修伤还没好,便被送到了祖墓跟前,走之前赵夫人哭着给他塞了一堆伤药和吃食,冯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没看到。到了祖墓,跟前有几间屋舍,是有冯家的远房旁枝并几个家奴守在这里的。虽然住在这里不成问题,但以冯修平日里的娇惯和跋扈,在这里住上半年恐怕是要脱一层皮了。
冯延担心冯修脾气不顺,撒气在这儿的家奴身上,于是便跟这儿的远房堂叔说:“二弟此番受罚,烦请堂叔多加照顾,免得叫他落下病症,只是也不要娇惯他,等他好了其余一应事项都叫他自己做,不许家奴伺候,也请堂叔做个见证。”
冯堂叔忙道:“这是自然。”
一旁冯修听了,不由记恨起冯延在父亲跟前告状,还惯会做表面工夫,忿忿道:“你高兴死了吧!看我这样,一边心里笑,面上还装好人,装得累不累,看你那惺惺作态的样子!”
冯延听了,已无话可说,只跟冯堂叔道了别,然后径直走了。
冯修见冯延竟敢不理会自己,想追上去继续说,哪知道刚一动,后背就传来一阵阵刺痛,痛得他面容扭曲,又跌倒在榻上无力起身,只好继续趴着咬牙咒骂。
第8章
刘赞这里领着一干使臣继续卖够了宝物,向太后和皇帝求请去代城各佛寺一观。
南朝高僧慧严得知刘赞访魏,便向皇帝求请去北朝佛寺交流佛法,互通有无,皇帝应允,是以刘赞此行还带了慧严及几个弟子。
大卫刚丢了面子,得知使臣要去佛寺,自然一口答应。
朝廷趁此机会在温泉行宫宴请使臣,势要一展北地风姿,还特意派主客令崔慎与昭玄寺大沙门统昙生陪同。
崔慎出身清河崔氏,博览经史,才思敏捷,少年时面见高宗皇帝就能对答如流,当即被授中书学生。
此番朝廷派遣崔慎,不只是因主客令之职,还因他能言善辩,博闻强识,倘若再出现金玉肆之事,以崔慎之能也可应对自如。
崔慎陪着刘赞等人先去了代城外的昭明寺,寺中僧人正围着佛塔礼拜,一派庄严宝气。使臣见到这宏伟佛寺果然大为赞叹。慧严围着正中的佛塔转了一圈,赞道;“北地佛寺与江南果然大有不同,这塔耸入云霄,如探佛祖宝座。”
昙生看慧严如此,便解释道:“北地平旷,高塔可以远视之,以示方位。”
慧严点了点头,又问:“为何寺中僧人要围着佛塔?”
昙生道:“他们在修行禅定,对坐塔前可以定心平性,这也是每日修行要务。”
慧严道:“这倒是与我们不同了,江南佛寺修行多讲义理,重清谈,每逢月末还要大辩一场。”
昙生一听觉得有些新奇,想着北地的佛寺也可以这般,于是又细细问起来。
二人聊的火热,刘赞见此便问:“北地如此禅定,不与人言,又如何传扬佛法呢?”
崔慎上前站在了刘赞身边,笑着说:“山北江南风土人情迥然相异,乃至一方佛寺里都有不同,与伍子胥所言因地制宜制城郭相类。二位尊者今日一番探讨,各取精华,想必对今后两地佛修都大有裨益。”
昙生与慧严俱称是,刘赞见两位高僧如此,自然无言。
就此游览一日后,崔慎对使臣所问皆是对答如流,引得众人折服,刘赞更是将其引为典客。一番主尽宾欢后,众使臣就在此歇下。慧严与昙生一见如故,在禅院畅谈一夜。
次日,慧严一行中几位比丘尼要去拜访瑶光尼寺,但瑶光寺毕竟是尼寺,男客居所不多,刘赞等人不便前去,只有崔慎带领在前。
主持知道有贵客来访,早早准备好了屋舍,崔慎为双方引见了一番,其后不好全程陪同,便在前院歇着了。
过了晌午,山间凉快了许多,崔慎并无睡意,又无事可做,便出了寺门,去探访此间幽静之处。他前些日子还和同僚以一只云蹄马作赌作一篇骈文,以山水为题,这里风景尤佳,灵气蕴然,他自信必能作出一篇佳作。
再往山上走,绕到后方山谷有一处溪流,溪流来处正是两处山头之间,从下游往上看,好似这水从天上来。
崔慎情不自禁向上游走去,却骤然见到溪岸边坐着一位女郎,身着赭红色褶衣,艾绿色间裙铺散在草地上,仿佛整个人是从碧草上开出来的花。
崔慎的动静将那女郎惊得抬起脸来,却见其纤妍瑰丽,肤若凝脂,濯濯如清荷之态。崔慎不由顿住了脚步,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问道:“不知是谁家女郎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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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热暑难消,平常在家中还有冰窖可用,寺里又哪里来的冰块,冯照热得发晕。澄儿见状便道:“女郎,不如去山上待着试试,后山处有一条小河,还有树荫遮蔽,应当凉快许多。”
到了后山,果然凉快许多,冯照见此处无人,脱了鞋袜,把脚探进了溪水里。那一瞬间,冰凉的溪水顺着脚尖传到了全身,浑身的汗意都被击散,冯照长舒了一口气,对着两个侍婢喊:“你们快来试试,水里好凉快!”
澄儿和玉罗还带着包裹,于是便道:“女郎,我们先去把帷幕架起来,不然待会儿日头一动,这里就要晒到了。”
冯照便道:“那你们快些弄好过来玩儿。”
她坐了下来,小腿一并入了冰凉的水中,舒畅得叹气,正要掬起来一捧水,却听到侧方一阵声响,她抬头一看,竟然是位郎君。
这郎君见她抬头,主动问:“不知是谁家女郎在此?”
这位郎君长身玉立,样貌不俗,虽在山间也并不随意,还是颇为庄重的一套衣衫。冯照猜想他应当是哪家公子来看瑶光寺中的亲眷,便道:“我在瑶光寺修行,不知郎君从哪里来?”
崔慎听到冯照这么问,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自报家门就开口问,有些失礼,于是忙回道:“在下姓崔,名慎,字道安,父乃东郡公。某任主客令,今次陪同江南使者来访瑶光寺。”
原来是崔家郎君,看来冯修大闹金玉肆的事已经过去了,估摸着太后也觉得丢人,还派了主客令陪着,总不会再有丢人现眼的事了吧。
冯照的笑容真挚了许多,说道:“原来是崔主客,失礼了。家父是昌黎王。”
崔慎惊了一瞬,道:“冯娘子,幸会。”崔慎有些意外,没想到这里山间偶然碰
见的女郎,竟然是冯家的女郎。
此前一直有传言,太后有意要冯家女郎进宫,不知道眼前这一位是冯家哪一位女郎。
“女郎在此修行多久了?”崔慎问。
“约莫两个月吧。”冯照说。
若是能在这里住足足两个月,那应当不是太后属意的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