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垂眸捻着茶盏盖,轻轻刮去浮沫,动作慢得不像从前那个在御书房里批奏折都嫌墨干得快的人。
从前不是这样的。
前世她是女帝,总爱端着帝王的架子,问卫锦绣“边关急报,你留还是走”。
看她蹙眉沉思后终是选择留下,问她“朝臣非议,你信还是疑”。
等她单膝跪地说“臣信陛下”。
那时她爱极了卫锦绣眼中的笃定,却忘了这份笃定背后,是她逼着对方一次次站在悬崖边做选择。
“茶凉了。”卫锦绣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许连城从回忆里拽出来。
她抬眼,见卫锦绣正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盏,茶汤早已没了热气。
许连城指尖微热,忙放下茶盏去拎铜壶:“我再续些热水。”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卫锦绣伸出手,许连城却仿佛没有听到拿起壶嘴倾出的热水带着白雾,重新注满茶盏时,她的动作慢了半拍,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卫锦绣看在眼里,没作声,只抽出帕子擦了擦溅到自己这边的水渍。
许连城的指尖顿了顿。
换作从前,她大约会皱眉说“这点小事也需将军动手”,然后唤护卫来收拾。
可此刻,她只看着卫锦绣垂眸擦水的侧脸,看着她鬓角那缕被热气熏得微湿的发丝,忽然觉得这样的安静很好。
没有逼问,没有抉择,只有一壶茶,两个人,和窗外慢慢晃过的山影。
“前头快到隘口了。”许连城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我让人查过,那里早年有伙山匪占着,去年被官府清剿了,但怕有漏网的。”
第38章 我竟忘了…
卫锦绣抬眸:“公主已安排好了?”
“嗯。”许连城点头,指尖在膝上轻轻叩了叩,“让护卫提前去探了,若有异动,会先清干净再让车队过。”
她没说的是,昨夜安排路线时,她特意让猎户指了最险的那条隘口——不是为了冒险,是她知道那里易守难攻,若真有埋伏,她能亲自带着暗卫解决,绝不让卫锦绣沾半点风险。
卫锦绣看着她,忽然发现许连城今日的眼神很稳。
记忆中她谈军务,总带着点帝王的审视,像在评估棋子的价值;可此刻,她的目光里只有平实的笃定,仿佛在说“天塌下来,我先顶着”。
你不必……”
卫锦绣想说“不必如此费心”,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她想起昨夜那双含泪的眼,想起今晨温着的醒酒汤,想起这车厢里处处妥帖的细节。
许连城在变,变得不再是那个只懂索取她选择的人,而是学着把退路铺到她脚边。
车窗外正好掠过一株野山桃,枝头缀着零星的花苞,在料峭山风里颤巍巍的。
卫锦绣的心莫名一动,端起重新温热的茶盏,这一次,那清苦的滋味里,竟真的漫出了点绵长的甜。
许连城看着她饮茶的侧脸,心里那点雀跃又悄悄冒了头。
她知道急不得,就像这山路,绕远些,慢些,才能走得稳。
那些藏在暗处的障碍,那些前世没能护住她的遗憾,她都会一点一点,亲手铲平。
只要卫锦绣肯留在这车厢里,肯让她这样慢慢陪着,就好。
车轱辘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子,轻微的颠簸里,卫锦绣手里的茶盏晃了晃,许连城下意识伸手想去扶。
指尖快要触到她手背时又猛地收回,只低声道:“坐稳些。”
卫锦绣抬眸看她,见她耳尖又红了,像被炭火烤过的朱砂。
车厢内的暖炉还在滋滋烧着,那点尴尬的静默刚漫到鼻尖,外面突然炸响的破空声就像劈碎了平静的冰面。
“咻——”的锐响擦着车帘飞过,紧接着是护卫们的嘶吼:“有埋伏!护着公主!”
卫锦绣的动作比声音还快。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左臂一伸就将许连城按在身后,右手已攥住剑柄,指节因用力泛白。
檀木剑鞘擦过腰间甲片,“噌”的一声脆响,长剑出鞘时带起的风扫得车帘猎猎作响。
她用剑柄轻轻挑开帘角,目光如鹰隼般刺出去。
十几个黑衣人裹着山风扑来,玄色劲装在晨光里像团移动的墨,手里的剑刃闪着淬毒般的幽蓝,正与护卫们绞杀在一处。
护卫们虽精锐,却架不住对方招式狠戾,招招往要害招呼。
有个护卫刚劈倒一人,后腰就被另一把剑捅穿,闷哼着跪倒时,血溅在青石板上,像绽开朵惨烈的花。
“待着别动。”卫锦绣低喝一声,正要掀帘出去,衣角却被猛地拽住。
许连城的指尖攥得发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别去!他们人多,且招式诡异!”
卫锦绣回头看她,眉峰挑得锋利:“许连城,你忘了?我是卫家的人。”
三个字砸在空气里,带着北境风沙磨出的硬气。
卫家世代从军,坟茔里埋的都是马革裹尸的骨血,她卫锦绣前世能在乱军丛中杀出血路,今生这点阵仗,算得了什么?
许连城被她眼里的锐光烫了一下,忽然想起前世卫锦绣单骑闯阵的模样。
银甲染血,长枪指天,身后是溃不成军的敌寇,身前是她的万里河山。
那一刻的愣神里,卫锦绣已轻轻拍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像星火擦过:“闭眼,很快。”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去。
长剑在她手中活了过来。
迎着第一个扑来的黑衣人,她不闪不避,手腕翻折间,剑脊重重磕在对方腕骨上,“咔嚓”一声脆响。
那人手里的剑脱手飞出去,还没来得及惨叫,卫锦绣已错身到他身后,剑刃横抹,干净利落。
她的招式没有半分花哨,全是北境战场练出的杀招——劈、刺、挑、抹,每一下都精准狠辣。
有黑衣人从左侧偷袭,她脚尖点地旋身,避开剑锋的同时,剑柄反撞在对方心口,那人闷哼着倒飞出去,撞在同伴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剑光在她周身织成密网,玄色劲装的身影撞上她的剑,就像撞上烧红的烙铁,非死即伤。
不过片刻,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卫锦绣的鬓角沾着点血,却眼神清明,长剑抵在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喉咙上,那人身受数创,喉咙里嗬嗬作响,眼里却还剩点死硬的狠劲。
卫锦绣的手腕微沉,正要送剑——
“留个活口!”
许连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从马车下来的微喘。
她站在车边,鹅黄裙角沾了点泥,脸色却很镇定,显然是强压着担心。
卫锦绣回头看了她一眼,缓缓摇头。
许连城正疑惑,那黑衣人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溢出黑血,眼睛瞪得滚圆,头一歪没了气息。
“他们是死士。”卫锦绣收剑回鞘,剑穗上的红丝沾了血,在风里轻晃:“训练有素,招式统一,定是哪个势力养的杀手,怎会留活口让我们审?”
许连城看着地上迅速僵硬的尸体,指尖慢慢蜷起,涌上迟来的懊悔。
她方才只想着要线索,竟忘了这等杀手的狠绝。
目光扫过周围,最终落在半山那片浓密的树丛里,语气里带了点压不住的嗔怒:“寻影。”
树丛里影影绰绰动了一下,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单膝跪下,头埋得很低。
寻影是她的暗卫统领,昨夜明明说过会清剿隐患,如今却让这些人摸到了近前,这笔账,少不了要算。
卫锦绣看了眼那暗卫,又看向许连城紧绷的侧脸,忽然开口:“不是她的错,这些人潜伏得极深,且懂得避开暗卫的探查路线,背后定有高手指点。”
许连城抬眸看她,见她虽刚经历厮杀,眼神却依旧沉稳,心里那点火气慢慢压了下去,只剩后怕。
她走上前,从袖中摸出块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卫锦绣接过,随意抹了把鬓角的血,帕子上立刻晕开红梅似的印子。
她看着那帕子,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负伤回营,许连城也是这样,用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血,那时她还笑对方“陛下的帕子金贵,染了血可惜”,对方却把帕子塞进她怀里,说“你的血,比什么都金贵”。
风穿过隘口,带着血腥味和山间的草木气。
许连城望着地上的尸体,轻声道:“处理干净,我们继续走。”
语气里已没了方才的慌乱,只剩惯有的决断。
卫锦绣点头,率先迈步走向马车。
经过许连城身边时,听见她极轻地说了句:“方才……是我慌了。”
卫锦绣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淡淡道:“下次,信我。”
阳光穿过树缝落在她背影上,银甲反射出冷光。
车驾驶入上京城门时,夕阳正把朱雀大街染成金红。
青石板路被车轮碾出熟悉的声响,两旁百姓的喧闹声隔着车帘漫进来,带着久违的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