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她回头,扬声问:“谁?”
门外传来许连城的声音,带着点试探的软意:“是我,锦绣,方便……进去坐会儿吗?”
卫锦绣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兵书,最终还是起身开了门。
门一拉开,便见许连城背着手站在廊下,月色淌在她肩头,把那点小心翼翼的神色照得分明。
她微微探着身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卫锦绣,像只揣着心事的小兽:“没打扰你歇息吧?”
卫锦绣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路。
她的动作不算热络,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仿佛这一步退让费了些力气。
许连城立刻笑起来,轻快地迈进门,擦肩而过时,卫锦绣鼻尖果然钻进一缕淡淡的酒香。
她眉峰微蹙,声音冷了几分:“还在赶路,饮酒不妥。”
“哎呀。”
许连城却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窗边的桌旁,反手将背后的酒坛搁在桌上。
“砰”地一声轻响。
她顺手推开半掩的窗,晚风带着雨后的清润涌进来,混着远处飘来的兰草香,驱散了房间里的沉闷。
“这雨不是停了么?咱们都绷了这么些日子,今晚就当偷个懒,松快松快,有什么不妥的?”
卫锦绣抱着手臂站在原地,神色未动,显然没被说动。
许连城见状,立刻换上那副惯用的、带着点狡黠的可怜相。
她凑上前半步,微微仰头望着卫锦绣,声音软得像浸了蜜:“就喝一点点,好不好?你看这月色多好,竹林也静,不喝点酒可惜了嘛,我保证,就两杯,绝不贪杯!”
她眨着眼睛,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倒让卫锦绣准备好的拒绝哽在了喉咙里。
卫锦绣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转身走向门口,许连城心里一沉,以为还是要被赶出去,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卫锦绣拉开门,对着楼下喊。
“小二。”
店小二麻利地跑上来,卫锦绣淡淡吩咐:“再拿两瓶酒,配些下酒菜。”
许连城愣住时,卫锦绣已经关了门,转身走到桌旁坐下。
她垂着眼,指尖在桌沿敲了敲,像是在说服自己——既然她想喝,那就喝。
醉了,或许就能说些真话。
那些藏在装傻和试探背后的心思,那些让她捉摸不透的真假,说开了,也就了了。
了了,便不会再牵念,不会再纠结,更不会……再动心。
没多久,小二端着酒菜上来,是些卤味、酱肉,还有两碟清爽的小菜,另加两瓶封好的酒。
他识趣地放下东西,又轻手轻脚地关了门,把满室的静谧还给了她们。
卫锦绣率先拿起桌上的酒,拧开瓶塞,倒了两杯。
她推给许连城一杯,自己拿起一杯,抬眼看向她,声音平静无波:“按谁的规矩喝?”
许连城看着她眼底的清明,那里面没有平日的戒备,却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认真。
她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卫锦绣的意思。方才那点卖乖的稚气瞬间敛去,她推了推面前的酒杯,语气也沉了几分:“按你的规矩。”
卫锦绣点点头,起身去行李里翻出两个粗瓷大碗,放在桌上,将两瓶酒尽数倒了进去,满满两碗,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酒香愈发浓烈。
她举起其中一碗,目光直直地看向许连城,映着窗外的月色,亮得惊人:“一杯酒,一句实话,值不值得?”
许连城迎上她的视线,毫不犹豫地点头:“值得。”
卫锦绣不再多言,仰头便将那碗烈酒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烫进胃里,激得她眼眶微微发红,连带着鼻腔都泛起酸意。
这酒,竟比北地的烧刀子还要烈。
她刚放下碗,手腕忽然被轻轻按住。
许连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极轻柔地擦拭着她嘴角沾染的酒渍。
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带着点微凉的温度,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狡黠或装傻,只有一片澄澈的温柔。
“问吧。”许连城收回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安静地等着。
卫锦绣定了定神,压下喉咙里的灼意,望着她,问出了第一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你当初……为什么非要跟来廉州?”
这个问题不算尖锐,却像根细针,挑开了两人之间那层模糊的纱。
许连城看着她,忽然笑了,眉眼弯起,像落了星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清清晰晰地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因为你在这。”
许连城那句“因为你在这”,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却没触到底。
卫锦绣握着空碗的手指紧了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将目光移向窗外。
月色穿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倒比这答案更实在些。
许连城没等她再开口,自顾端起那碗烈酒,仰头便饮。
喉间滚动的弧度流畅,竟连一丝蹙眉的挣扎都没有,放下碗时,她唇上沾着酒液,眼神清亮得惊人,半点不见失态。
“该我问了。”她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目光直直锁着卫锦绣:“你为什么一定要推开我?我要实话。”
卫锦绣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指尖猛地一颤。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良久,才听见她低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许连城的心猛地一揪,急切地想追问“为什么”,想辩驳“我可以”。
可卫锦绣已经端起了碗,指尖在碗沿轻轻一叩,那清脆的声响,像道无形的墙,拦住了她所有的话。
“我的第二个问题。”卫锦绣抬眼,眼底蒙着一层薄薄的雾,看不真切,“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她想问的,许连城懂。
长公主金尊玉贵,这世间好物,只要她想要,便没有得不到的。
若是求而不得,以她往日的性子,毁了便是,从不会这样执拗地、近乎卑微地纠缠。
可偏偏是自己——一个屡屡拒绝她,甚至避如蛇蝎的卫锦绣。
前世的许连城,从未这样过。
今世,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许连城沉默了片刻,桌上的烛火跳了跳,映得她脸上光影明明灭灭。
忽然,她兀自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悲凉,又藏着不容错辨的笃定。
“因为只能是你,卫锦绣。”她抬眼,眸子里盛着两世的风霜,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刻在骨头上:“若是我说……我爱你,你信吗?”
“哐当”一声,卫锦绣手里的空碗落在桌上,发出刺耳的轻响。
她猛地抬头,眼里是全然的惊愕,像被惊雷劈中,连呼吸都忘了。
许连城却没看她的反应,端起碗,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喉咙滑下,烫得她眼眶发酸,可她放下碗时,指尖却稳得很。
“这是我的第二个问题。”她轻声说。
话音落时,眼角那点红意终于漫了开来,像被水洇开的朱砂。
那不是醉后的晕红,是从心底漫上来的痛,密密麻麻,缠着两世的光阴——前世的误会丛生,今生的步步维艰,她拼了命想靠近,却总被推得更远。
她爱卫锦绣,爱到愿意放下所有身段,可对方眼里的戒备和疏离,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凌迟着她。
她不怪卫锦绣,真的不怪。
前世她欠卫锦绣的,太多了。
这份爱里,本就带着沉甸甸的愧疚。
卫锦绣望着她泛红的眼角,望着她眼底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发紧。
酒意不知何时上头,眼前的人影微微晃动,她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却笑了,泪眼婆娑地望着许连城,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苦涩和疲惫。
头微微歪着,平日里的锐利和坚硬都被酒意泡软,露出一丝难得的脆弱。
“曾经……我信的。”她的声音带着泪腔,轻轻的,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又带着千斤重的力道:“可,许连城……我能不信了吗?”
空气瞬间凝固。
许连城望着她含泪的眼,望着她唇边那抹无奈的笑,心口的疼痛骤然加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两世的时光在这一刻交叠,那些爱而不得的遗憾,那些阴差阳错的错过,那些深埋心底的委屈和不甘,全都涌了上来。
她想说“别不信”,想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可话到嘴边,却被卫锦绣眼底那片破碎的光堵了回去。
四目相对,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只有无声的泪,和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