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河道要清淤,堤坝要加固,百姓的屋舍要重修,田地里的积水要排——这些事,本宫给你三个月。”
周明远忙应:“下官遵旨!”
“别忙着应。”许连城抬手止住他:“本宫把话放在前头,三个月后,若廉州还是这副泥沼模样,若百姓还住着草屋,你这顶戴,就别想要了。”
她看着他发白的脸,又添了句:“哦,不止顶戴,你那‘不贪’的体面,也保不住。”
周明远的喉结滚了滚,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许连城朝门外瞥了一眼。
廊下不知何时立着个青衣小吏,见她看过来,躬身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了。
“廉州的风,向来是最快的。”许连城端起茶,指尖沾了点水汽:“哪家的屋舍修得慢了,哪段的河堤偷工减料了,甚至你今日在衙门里多喝了半盏茶——这些事,都会顺着风,吹到本宫耳朵里。”
这话没点破,却比明说“有人监视”更让人发怵。
周明远想起前几日粮店突然换了掌柜,想起夜里总在暗处巡逻的陌生身影,后背的冷汗又冒了一层,忙不迭地跪下。
“下官不敢懈怠!定当以百姓为重,三个月内,必还廉州一个安稳!”
许连城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没叫他起来,只慢悠悠地啜了口茶。
茶是卫锦绣泡的,水温刚好,带着点淡淡的回甘。
她侧头看了眼站在堂侧的卫锦绣,对方正望着窗外,阳光落在她肩上,侧脸的线条柔和了许多,见她看来,微微颔首,眼里带着点认可的笑意。
许连城心里暖了暖,转回头时,语气终于松了些:“起来吧,本宫不是要逼你,只是这廉州的百姓,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了。”
她将茶盏放在案上,发出轻响:“需要银粮,直接报给卫将军,她会给你批,需要人手,卫家军也能帮衬——但前提是,你得真的在做事。”
周明远这才敢起身,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没了往日的慵懒,只剩敬畏:“下官谢长公主殿下恩典!定不负所托!”
等周明远退出去,卫锦绣才走过来,拿起案上的重建章程,指尖划过周明远补写的密密麻麻的条款,笑道:“你这敲打,比军棍还管用。”
许连城伸手揉了揉眉心,方才那番话耗了些心神,此刻在她面前,便懒得再端着架子:“对付这种人,就得恩威并施,他不是坏,是怕担责,逼一逼,总能拿出些力气。”
她抬头看卫锦绣,眼里的锐气散去,又成了那个带着点狡黠的模样:“再说,有你的人帮着盯着,他想偷懒也难。”
卫锦绣挑眉:“我的人?”
许连城见卫锦绣眸底警惕渐浓,心里咯噔一下,才惊觉自己方才话说得太急,竟把那层没挑明的窗户纸捅破了些。
她忙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声音软了几分,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懵懂:“啊……我是说,卫家军向来严谨,既然接手了这边的事,总得留些人手盯着进度吧?难不成还能全指望那些地方官不成?”
她边说边偷瞄卫锦绣,见对方眉头未松,又赶紧补充,语气里添了点讨好:“我方才话说得急了,许是想岔了……锦绣你别多想。”
卫锦绣盯着她看了片刻,许连城这副低眉顺眼、甚至带点慌张的模样,倒和前几日那个言辞犀利、锐气暗藏的样子判若两人。
可方才那句“你的人”,分明带着笃定,绝不像随口胡诌。
她指尖在膝上轻轻叩了叩,最终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追问,眼底的狐疑却未散去。
这个许连城,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是装傻充愣的柔顺,还是藏在暗处的精明?
返程的马车里,气氛沉得像灌了铅。
卫锦绣靠着车窗,侧脸隐在晃动的光影里,自始至终没再开口。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故意用沉默隔开距离。
许连城几次想找些话头,说说沿途的风景,或是提提接下来的安排,可话到嘴边,看到卫锦绣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又都咽了回去。
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吱声,偶尔夹杂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许连城坐得笔直,手心里竟微微出了汗。
她能感觉到卫锦绣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戒备,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缓和的那点暖意都罩得严严实实。
卫锦绣大概是真的生疑了,那份迷惑里藏着警惕,让她连试探着靠近都觉得艰难。
许连城偷偷抬眼,望见卫锦绣紧抿的唇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沉。
她当时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呢?不过是想借着话头拉近些距离,却没成想反而弄巧成拙。
那日那句无心的话,竟像一块石头投进刚要解冻的湖面,瞬间又结了层冰,把两人的关系重新推回了冰点。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许连城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眉头越皱越紧。
这僵局,到底该怎么破才好?
她愁得指尖都蜷了起来,只觉得这一路返程,竟比来时的山路还要难走几分。
雨是后半夜起的头,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斜斜织着,打在车帘上沙沙作响。
许连城蜷在车厢角落假寐,听着那声音由轻转重,渐渐成了噼里啪啦的急雨,最后竟像是有人站在车顶往下泼水,砸得车厢木板嗡嗡发颤。
天蒙蒙亮时,队伍彻底停了下来。
护卫掀开车帘禀报,前方山路泥泞不堪,车轮几次陷进泥里,再走下去怕是要误事,前头镇上有家客栈,不如先去落脚避雨。
许连城掀帘看了眼,雨幕把天地都糊成了一片白,远处的山影只剩个模糊轮廓,脚下的路早已成了烂泥塘,马车辙印深得能埋进半只脚。
她回头看卫锦绣。
对方正望着窗外,侧脸被雨雾衬得有些冷,闻言只淡淡道:“也好。”
那客栈藏在镇子尽头,倒不是寻常的灰瓦平房,竟是几间白墙竹楼,隐在一片翠竹林里。
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两旁栽着些叫不上名的草木,叶片上滚着晶莹的雨珠,倒有几分雅致清幽。
小二是个机灵的后生,提着油纸灯笼在前头引路,踩着木楼梯时特意提醒她们慢些。
“姑娘们莫怪这雨大?”
他边走边念叨。
“前几日廉州那场雨才叫吓人,连河都涨了半尺,这几日咱们这镇子也跟着沾光,天天下得没个停,山里的路滑得很,昨儿还有商队摔了货呢,依我看,您二位不如多歇几日,等天放晴了,路干透了再走,安全当紧不是?”
卫锦绣没接话,许连城却应了声:“多谢小哥提醒。”
两人的房间恰在二楼相邻处。
卫锦绣那间推窗便是成片的竹林,雨打竹叶的声音格外清透,风一吹,满眼的绿便跟着晃,倒把外头的雨声都衬得远了些。
许连城的房间对着客栈的天井,能看见楼下的回廊和几盆被雨打蔫的兰花。
送完行李的小二退出去后,楼道里便只剩雨声。
许连城关上门,心里那点不安分又冒了头。
这两日赶路,卫锦绣除了必要的叮嘱,几乎没跟她说过话,车厢里的沉默比山路还要磨人。
她鬼使神差地凑到墙边,耳朵贴着冰凉的木板,屏住呼吸听隔壁的动静。
半天过去,只听见窗外的雨声,偶尔有风吹过竹叶的簌簌声,再无其他。
卫锦绣大约是在看书,或是在打坐?
许连城越听越泄气,索性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发呆。
明明前几日在廉州,两人并肩应对那些官绅时,她还觉得距离拉近了一大步,怎么就因为一句失言,又退回了原点?
她对着空荡的房间唉声叹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缝里的灰。
恍惚间,倒想起前世的光景来。
那时咱们年幼,卫锦绣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征尘未洗,却总被她堵在府门口。
有时是嫌她带回来的北地皮子不够软,有时是怪她忘了自己的生辰,更有甚者,不过是看她跟旁的世家小姐多说了两句话,便能闹上半日脾气。
可卫锦绣从未真的动过气。最多是无奈地叹口气,把她揽进怀里,温声软语地哄着,说北地的皮子再找好的送来,生辰礼早备在了匣子里,跟旁人说话不过是应酬。
那时的卫锦绣,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觉得她刁蛮任性,还是……早已习惯了她的无理取闹?
那些被误会缠绕的日子,她摔碎过卫锦绣珍藏的兵书,撕过她写的家书,甚至在她重伤未愈时,怄气不曾去看她。
卫锦绣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第35章 醉酒问
夜渐深,雨不知何时歇了,只留窗外竹叶上的水珠偶尔滴落,敲出清脆的响。
卫锦绣正对着窗外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的木纹,忽听得门板被轻轻叩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