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戈壁的风总没个停,白日里刮得帐篷帆布猎猎作响,卷起的沙砾打在帐杆上,噼啪像是永不停歇的雨。
卫锦绣白日里跟着将士们操练、查营、清点粮草,夜里便独自坐在油灯下,对着一幅摊开的舆图出神。
那舆图边角早已被风沙磨得发毛,她指尖却总一遍遍划过南诏的方向,那里有她生长的城,有她曾以为能安稳一生的归宿。
老僧人从不多言,白日里要么在营中慢慢踱步,看将士们搬卸物资,要么就坐在卫锦绣帐外的石墩上,眯着眼晒太阳——
哪怕戈壁的日头烈得能晒脱皮,他也浑不在意,只偶尔摸出串油亮的菩提子,慢悠悠地捻着。
有天夜里,卫锦绣又对着舆图发呆,指尖悬在南诏与凉国交界的那道线,眼眶有些发涩。
帐帘被轻轻掀开,带着沙粒的风钻进来,吹得油灯火苗晃了晃。
她回头,见老僧人端着碗热粥站在门口,僧袍下摆沾了些沙,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
“小施主,夜里凉,喝碗粥暖暖身子。”
老僧人将粥递过来,瓷碗温热,熨帖了她冰凉的指尖。
卫锦绣接过粥,轻声道了谢,却没立刻喝。
老僧人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舆图上,慢悠悠道:“小施主日日望着南边,是在盼什么人?”
她指尖一颤,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是啊,她在盼什么?盼许连城策马而来,掀了这军帐,拉着她的手说“跟我回去”?
可这念头不过是自欺欺人,她离凉国越来越远,远得像隔着万重风沙,连梦里的她都渐渐模糊了轮廓。
“没什么。”她低头舀了口粥,温热的米香漫开,却压不住心头的涩:“不过是看舆图罢了。”
老僧人没追问,只捻着菩提子笑:“这世间的路,从来不是画在纸上的,你脚踩的地方是路,心里念的地方,也是路,只是路有曲直,心有牵缠,走着走着,便容易迷了方向。”
卫锦绣抬眼望他,老僧人眼底盛着戈壁的月光,清明得让她心慌。
她忽然想问,问这路能不能回头,问那牵缠能不能解开,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老僧人总在她最烦乱时出现。
她对着军报皱眉,他便在旁煮一壶粗茶,说“急不得,事有始终”
她夜里被风沙惊醒,帐外总能听见他低低的诵经声,像一层软絮,裹住了戈壁的寒意。
直到那夜,风沙比往常更烈,营中突然起了骚动——西边哨探来报,有股流寇趁夜袭营。
卫锦绣披甲带刀冲出帐时,正见老僧人站在营门内侧,风沙卷着他的僧袍。
他却纹丝不动,望着远处火把闪烁的方向,对她道:“小施主,因果来了,别怕。”
她心头一震,握紧了腰间的刀,回头时,见老僧人眼中那抹温和里,竟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
而那夜的风,吹得比任何时候都急,仿佛要将所有的过往与将来,都卷进这无边的戈壁夜色里。
戈壁的夜空被烽火染成血色,箭矢破空的呼啸刺穿风沙。
卫锦绣的银枪早已卷了刃,枪尖挑落最后一个敌兵时,后背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猛地回头,只见密密麻麻的箭雨正从沙丘后泼洒而来,寒光在月色下织成致命的网。
“是埋伏!”
她嘶吼着挥枪格挡,可箭矢太密,像戈壁永不停歇的沙砾,穿透她的铠甲,扎进皮肉。
第一支箭穿透右肩,第二支钉入小腹,第三支擦过咽喉时,她踉跄着跪倒在沙地上,银枪“哐当”落地,在沙砾中砸出浅坑。
敌营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她眯起被血糊住的眼,视线穿过混乱的厮杀,突然定在敌阵最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月辉勾勒出那人素日里束发的玉冠,是他?怎么会是他?卫锦绣的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涌上腥甜,连呼吸都带着碎玻璃般的痛。
更多的箭射来,穿透她的四肢、脊背,箭羽在她身后炸开,像一束诡异的血色花束。
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铠甲缝隙往下淌,在身下汇成小小的血泊,很快又被风沙吸干。
体温正一点点从伤口溜走,冷意顺着骨骼蔓延,可心口的痛却比这万箭穿心更甚。
她想起凉国的雨夜里,许连城曾抱着浑身发抖的她,指尖抚过她的发,轻声说“锦绣,有我在”。
想起上元节灯会上,许连城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潮,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慌。
想起那个清晨,许连城背对着她,声音冷得像冰:“此去边关,你我缘分已尽。”
原来所谓的战无不胜,不过是她用一身铠甲,藏起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这爱太痛了,痛到她此刻被箭矢钉在地上,连呼吸都要碎裂,却觉得比起许连城那句“缘分已尽”,这点皮肉之苦竟轻得像羽毛。
“呵……”
她想笑,嘴角却溢出鲜血,视线开始模糊,戈壁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她脸上,凉得刺骨。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一声清脆的响指突然划破喧嚣。
时间像是被生生掐断,漫天飞舞的沙砾骤然停在半空,悬成细碎的星。
射出的箭矢凝固在离她咽喉寸许的地方,箭尖的寒光都冻住了。
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整个战场陷入诡异的寂静。
卫锦绣艰难地转动眼珠,只见老僧人踏空而来,僧袍在静止的风沙中纹丝不动,菩提子在他掌心静静躺着。
他驻足在她眼前,月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温和依旧。
“小施主。”
老僧人开口,声音穿透了凝固的时空。
“你与我有缘,贫僧受你斋戒,渡你因果。如今尘缘将尽,是否愿随贫僧走?了却今生牵绊,伴我修行,再无苦楚。”
卫锦绣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视线越过老僧人,望向…是许连城所在的城。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声音,可眼底翻涌的执念却比漫天烽火更炽烈。
老僧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着叹了口气,指尖的菩提子轻轻转动:“还是放不下吗?罢了,罢了…心要走的路,从来不是脚能拦的…你既不死心,便去吧。”
话音落时,那声清脆的响指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凝固的沙砾骤然坠落,箭矢带着风声擦过她的脸颊,而她的意识,却随着那道未尽的目光,猛地坠向了无边的黑暗。
第27章 放下便放下了
黑暗像潮水般将意识吞没,耳边的风声、沙砾坠落的脆响都渐渐远了,只剩下老僧人那声“心要走的路,从来不是脚能拦的”在虚无中回荡,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压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坠入深海后终于触到了岸,一丝微弱的暖意从肩窝处传来。
卫锦绣的睫毛颤了颤,沉重的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
模糊的光影里,能看到南汐带着担忧的侧脸,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米酒香——
是方才她们在小酒馆里喝的桂花酿。
她的头正靠在南汐的肩头,布料的触感粗糙却温暖,颈间还沾着未干的湿意,是方才梦中坠落时不受控制滑落的泪。
“锦绣?醒了?”南汐感觉到肩头的动静,侧过头拍了拍她的背,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刚还嘟囔着什么‘棺椁’‘连城’的,怕是喝多了魇着了。”
卫锦绣她闭上眼,将脸往南汐肩头埋得更深些,滚烫的泪珠又顺着眼角滑落,砸在南汐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看你,喝这点就醉成这样。”
南汐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胡话也说了,眼泪也流了,这会儿该睡安稳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哄孩子似的,卫锦绣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意识又开始模糊。
可那些画面并未消散,反而像被风吹开的雾,愈发清晰起来——
沙砾还在漫天飞舞,灵魂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层层叠叠的时空,耳边的风声里渐渐掺进了宫墙的角铃声。
她猛地“睁开眼”时,已站在了凉国皇宫最熟悉的寝殿里。
她“站”在凉国皇宫的寝殿里,金砖地冷得刺骨。
正中央的玉床上,明黄锦被盖着的棺椁边角,绣着缠枝莲的银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是她亲手挑的花样。
许连城说:“像你,看着柔,根却韧”。
而棺前,那个平日里束发如墨、着龙袍时威严凛冽的女帝,此刻正跪在地上,玄色常服沾了灰尘,脊背弯得像根要断的竹。
许连城的手死死扒着棺沿,指节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木屑,她一遍遍地把脸贴在冰冷的棺木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锦绣……我的锦绣……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卫锦绣飘过去,想蹲下来抱她,想擦去她下巴上的泪,可指尖穿过许连城单薄的衣料时,只捞到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