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攥着卫锦绣的手腕往内堂走,踩在青砖上咚咚作响,锦缎裙摆扫过廊下挂着的鹦鹉笼子,惊得鸟儿扑棱棱直叫:"小姐平安!小姐平安!"
内堂的檀木桌上早摆满了菜——水晶肘子、蟹粉豆腐、还有一碟切得细细的酱黄瓜。
卫秦氏亲自给她盛汤,银勺碰在白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知道你不爱吃甜腻的,这鸽子汤放了些松仁,去去腥味。"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老人斑白的发间,她忽然伸手替卫锦绣掖好袖口。
"昨儿个还在佛堂替你求签,说什么'战地黄花分外香',合着是说我锦绣打了胜仗呢!"
卫锦绣舀起一勺汤,滚烫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驱散心底某处的凉意。
雾气氤氲的浴室内,铜盆里的热水已泛起薄凉。
卫锦绣指尖划过臂弯处新结的痂,那道月牙形的刀伤是三日前夜袭突厥营地时留下的,此刻在水汽中泛着淡红,像枚悄然绽放的血色梅花。
她忽然抬手泼了把水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眼底的寒意更甚。
“小姐,水要凉了。”
门外传来丫鬟怯生生的声音。
卫锦绣未作回应,只缓缓起身,水珠从她小麦色的肌肤上滚落,砸在桶底发出细碎的声响。
镜中倒影被水汽洇得模糊。
朱雀大街的青石路上铺满了新鲜的杏花,卫家军的玄色旌旗刺破晨雾时,百姓们手中的花篮纷纷倾斜,粉白的花瓣如骤雨般落在马蹄前。
卫胜骑在白驹照夜玉狮子上,银须在风中飘扬,玄色软甲的肩甲上嵌着红宝石,每颗都映着朝阳——那是当年先帝亲赐的征西将军甲,如今甲叶间还留着北境风沙的痕迹。
紧随其后的四位公子各有风姿。大哥卫俭用端坐青骓马,月白战袍外罩着墨色软甲,腰间玉带扣着枚虎形玉佩,沉稳的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时,眉峰微蹙,显然还在思索军务。
二哥卫俭风骑一匹枣红马,银冠束发,面容温润如玉,见百姓抛来香包,便抬手接过一个绣着并蒂莲的,揣进袖中时嘴角噙着浅淡的笑。
三哥卫俭阳的乌骓马踏碎花瓣,他本人袒露着半边臂膀,古铜色皮肤上交错着新旧伤疤,肩甲上的狼牙纹饰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不时抬手拍向马鞍,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锦绣!我回来啦!"
老四卫俭汜的白马冲过人群,少年郎扯着嗓子大喊,杏黄色战袍的下摆被风吹得像蝴蝶翅膀。
他今年刚满十七,束发的银冠歪在一边,脸上还沾着旅途的风尘,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勃勃生气,看见街角卖糖画的,还不忘冲过去讨了只凤凰,举在手里晃荡。
"胡闹!"卫俭用的青骓马几步赶上,马鞭轻轻抽在弟弟的马鞍上:"忘了出征前父亲怎么教你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兄长特有的威严,卫俭汜立刻缩了缩脖子,把糖画藏到背后,却不小心蹭到了卫俭风的衣袖。
"无妨。"卫俭风替他拂去糖渍,温雅的眼眸弯成新月:"小妹想必等急了。"
他抬手理了理卫俭汜歪掉的发冠,指尖触到少年温热的额头:"瞧这汗,跑这么快作甚?"
卫俭阳勒住乌骓马,粗粝的手指指向将军府飞檐:"大哥你看,祖母在角楼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卫秦氏扶着雕花栏杆,满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手里还挥着条红绸子。
卫俭汜立刻把糖画塞给随从,蹭地一下从马背上翻下来:"我先去报信!"
"慢着!"卫俭用翻身下马,顺手接过亲卫递来的水盆:"先把脸擦干净,别让祖母瞧着心疼。"
他亲自拧了热帕子递给弟弟,又转向卫俭阳:"你去马厩安置坐骑,记得给'踏雪'多喂些苜蓿。"
卫俭阳拍了拍胸脯:"放心!"
他扯下腰间酒囊灌了口酒,大步流星走向后院,铠甲碰撞的声响在长廊里回荡。
卫俭风则从袖中取出那枚香包,对着阳光看了看,忽然笑道:"大哥,你说小妹见了咱们,会不会又哭鼻子?"
卫俭用替弟弟们整理着歪斜的披风,听见这话,嘴角难得地扬起一丝弧度:"她啊,怕是早就备好了咱们爱吃的酸梅汤。"
三人并肩走向内堂时,卫俭汜已经蹦蹦跳跳跑了回来,头发上还沾着片杏花:"祖母说让咱们快去花厅,她炖了鸽子汤!"
雕花月洞门后,卫锦绣正站在紫藤花架下。
她穿着淡青色襦裙,袖中藏着枚温热的螭纹玉佩,听见兄长们的脚步声,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当卫俭汜像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时,她看见四哥手里的糖画凤凰
"小妹!"卫俭汜一把揽住她,杏黄战袍上的尘土蹭了她一身:"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第8章 元盛节
戌时的梆子声敲过,卫胜的玄色袍扫过垂花门时,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咚作响。
他卸去了朝堂上的玉带,只松松系着条鹿皮软带,发间还沾着御花园的夜露,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卫秦氏正坐在花厅灯下核对账本,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放下狼毫:"锅里温着参汤,自己去端。"
"娘还是疼我。"
卫胜弯腰行礼时,蟒纹玉带扣擦过青砖发出轻响。
他接过侍女递来的白瓷碗,滚烫的参汤驱散了夜寒,却压不住眼底的兴奋。
"陛下今儿赏了我西域进贡的九曲连环佩,说要在元盛节宫宴上亲自给我挂在腰间呢!"
卫秦氏放下账本,露出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赏了多少田庄?"
"三千顷河西沃土,还有......"
卫胜忽然顿住,看见母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那是他幼时打仗回来,母亲连夜缝补的旧袍改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老人斑白的发间落下银霜,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娘,您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有数?"
卫秦氏布满皱纹的手抚上儿子的手背。
"你爹当年也是这样说,结果呢?"她指的是丈夫战死沙场的往事,声音陡然低沉:"如今卫家五子一女都在朝堂军伍,陛下虽说宠信,可那龙椅上的人......"
卫胜猛地握住母亲的手,蟒袍袖口露出道陈年剑疤:"娘,这次不一样。"
他想起许铮放今日在御书房拍着他的肩膀,说"凉国有卫家,朕可高枕无忧"。
帝王眼中的信任太过炽热,反而让他后颈发凉。
"儿子已经让俭用把一半田庄捐给了灾荒的郡县,兵器库也清点了数目报给兵部......"
"做得好。"
卫秦氏点点头,灯光在眼中折射出细碎的光。
"元盛节宫宴......"
她忽然停住,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卫锦绣的笑声顺着夜风飘进来,伴随着卫俭汜咋咋呼呼的嚷嚷。
"让锦绣也去,她自小与公主亲厚,在宫里有个照应总是好的。"
他放下参汤碗,瓷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儿明白。"
内堂的自鸣钟忽然敲响,卫秦氏起身整理着儿子的衣领:"时候不早了,去看看孩子们吧。"
她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苍老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记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卫胜站在原地,望着母亲蹒跚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手中的参汤渐渐凉了。
"父亲。"卫锦绣收剑行礼,月光映着她额角的薄汗:"祖母说您回来了......"
月光顺着紫藤花架的缝隙漏下来,在卫锦绣玄色劲装的肩甲上碎成银箔。
她收剑行礼时,剑穗上的珊瑚珠蹭过地面的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
卫胜望着女儿额角未干的薄汗,忽然想起她六岁那年在演武场摔破膝盖,也是这样倔强地不肯落泪,只把脸埋进他的甲胄里。
"元盛节宫宴,你随哥哥们一起去。"卫胜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他解下腰间的酒囊递给女儿,里面是温热的葡萄酿:"陛下说要在宴上赏赐卫家。"
卫锦绣接过酒囊时,触到父亲指尖的厚茧。
她仰头饮了一口,甜腻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冲不散父亲眉宇间的郁结:"父亲有心事?"
卫胜忽然笑了,笑声震得甲叶轻颤:"我的锦绣长大了,会看父亲脸色了。"
他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落花,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颗朱砂痣:"只是忽然想起,你母亲怀你时,总说想要个像她一样爱读诗书的女儿......"
"结果生了个舞刀弄枪的。"
卫锦绣接口道,手腕翻转,长剑在月光下划出半道银弧。
她瞥见父亲袖中露出的半幅素绢,那是母亲的旧帕子,边角绣着的并蒂莲已被摩挲得模糊。
“父亲是想问我有没有心仪的人?"
卫胜的动作顿住了。
夜风卷起他的银须,露出下颌那道陈年剑疤:"若有喜欢的男子,告诉父亲,哪怕是皇子......"
"必须是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