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吴道子扑通跪在满地狼藉中,看见御案上叠着七封未拆的边关军报,最上面那封还沾着许连城的指血。
  "陛下!"他抓住她冰凉的手腕,触到骨节硌人的突起:"镇国将军府的老弱妇孺还在京中!崔相的门生已在暗中调兵,您若再不振作......"
  这话如同一把锈刀劈开混沌。许连城僵硬地转过头,瞳孔里映着窗纸外的槐影,却像看见了卫锦绣战死前染血的眼。
  吴道子趁机拽开她攥着枯槐叶的手,那叶片簌簌落进砚台,与陈年的墨汁混作暗红:"卫将军用十七支箭换您的江山,难道您要让她的族人死无葬身之地?"
  当许连城走出书房时,宫人看见她将那枚螭纹玉佩系在腰间,玉色被体温焐得发暖,却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她下令将崔进尹软禁在永巷的当日,恰逢边关送来卫锦绣的遗物——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里面装着半块冻硬的糖蒸酥酪。
  凤钰三年的冬夜,许连城第一次以暴君之姿杖毙贪墨的御史。
  血溅在明黄圣旨上时,她想起卫锦绣曾说"律法如刀,当斩蛀虫",于是抬手让刽子手再加三十杖。
  此后朝堂人人自危,却不知她每夜都在乾元殿对着兵符枯坐,直到黎明第一缕光爬上卫锦绣的牌位。
  假装怀孕的那夜,她让太医在脉案上写下"喜脉",转身便将崔进尹送来的安胎药泼在地上。
  铜镜里映出她冷笑的脸,鬓边却簪着卫锦绣送的白玉簪,簪头的珍珠被泪水浸得发乌。
  当宗亲的婴儿被抱来,她望着那孩子眉眼间隐约的英气,突然掐住乳母的脖颈,直到对方求饶才松开手,指甲里已嵌满鲜血。
  凤钰十年攻破突厥王庭那日,许连城站在城楼之上,望着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
  寒风卷起她的明黄披风,露出内衬绣着的并蒂莲——那是卫锦绣未完成的嫁衣料子。
  她接过副将递来的突厥可汗首级,指腹擦过首级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卫锦绣战死前鬓边的星点银白,遂下令屠尽突厥王庭所有男丁。
  崔家满门抄斩的圣旨宣读时,许连城正在卫锦绣的牌位前焚香。
  当听到"崔浮凌迟处死"的旨意,她手中的香突然折断,火星溅在牌位前的青瓷瓶上,瓶中插着的枯槐枝簌簌颤动。
  三日后她去天牢看崔浮,老臣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却仍嘶声咒骂:"你这暴君!卫锦绣若泉下有知......"
  "她若有知,"许连城俯身捏住他的下颌,鎏金护甲嵌入他的皮肉:"只会说杀得好。"
  凤钰三十年立太子的大典上,许连城看着跪在丹墀下的少年,她抬手替太子整理冠冕。
  禅位那日,她将兵符交给新帝,却单独下了道密旨:"镇国将军府永享殊勋,违者株连九族。"
  当新帝叩首谢恩时,她望着殿外那株老槐树,想起卫锦绣初入宫时,也是在这样的树下,说要做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凤钰三十六年的暮春,许连城在寝殿咳出血来。
  宫女们捧着金盆接血,看见她掌心的黑血里凝着片枯槐叶——那是她吞下去的念想。
  她挥手让众人退下,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槐树新抽的嫩芽,忽然笑了,露出半口松动的牙齿:"锦绣......你再等等我......"
  殿门被穿堂风掀开的刹那,烛火忽明忽暗。
  许连城看见一道玄色身影立在光影中,那人鬓边没有银白,眼尾的笑意像当年在御花园折槐枝时一样明亮。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腕间的螭纹玉佩突然发烫,仿佛又触到了卫锦绣掌心的温度。
  "连城,"少女张开双臂,声音穿过三十年的风雪,清晰得如同昨日:"我回来了。"
  窗外的槐花落了一地,像极了当年卫锦绣为她挡箭时,溅在宫装上的血点。
  许连城笑着闭上眼,任那道温暖的身影将她环抱,掌心的黑血渐渐化作晶莹的露珠,滴在卫锦绣递来的半块糖蒸酥酪上,甜香弥漫了整个春天。
  第5章 重生
  惊雷炸响的刹那,许连城从混沌中惊坐而起,锦被滑落至腰际,露出的小臂还在因噩梦残留的悸动感而轻颤。
  殿外雨幕如瀑,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却掩不住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黑暗中又一道闪电撕裂夜空,蓝白色的光透过雕花窗棂猛地灌入,照亮了屋内陈设——紫檀木梳妆台角的缠枝莲纹,屏风上未完工的缂丝凤凰,还有床尾悬着的双鱼流苏帐幔,每一处都熟悉得让她指尖发颤。
  她下意识抬手抚向自己的脸颊,指腹触到的不再是暮年时松弛的肌理,而是紧致光滑的皮肤,带着少女特有的温热。
  另一只手覆上手背,那道因常年握笔批奏折而生的薄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腻饱满的皮肉。
  窗外又一声雷滚过,许连城猛地掀开被子跌下床榻,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却浑然不觉寒意。
  "公主殿下?"寝殿门被"吱呀"推开,侍女无双拎着羊角宫灯快步走入,昏黄的光晕在她身后拉出晃动的影子:"可是被雷声惊醒了?今春这场雨来得忒急——"
  "无双!"许连城猛地转身,声音因过度震惊而沙哑。
  宫灯的光映在她脸上,照见那双瞳孔骤缩的眼,里面翻涌着狂喜与不敢置信的惊涛。
  她抓住侍女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无双痛呼出声:"你且告诉我——今日究竟是何年何月?"
  无双被她眼中的光吓了一跳,茫然地眨了眨眼,望着自家公主殿下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老实答道:"回殿下,是光平二十四年,三月十六啊。"
  "光平二十四年......"
  许连城喃喃重复,指尖骤然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无双的肉里。
  三月十六!是父王与兄长出征北境前三个月,是卫锦绣还在羽林卫当值的年岁,是所有悲剧尚未拉开序幕的节点!
  她猛地甩开无双,跌跌撞撞扑向梳妆台前,铜镜因年久而蒙着薄尘,却依旧映出清晰的影像。
  镜中的少女梳着双环髻,几缕碎发因惊坐而散落颊边,眉是远山含黛,眼如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瓣是天然的樱粉色,此刻因喘息而微微张开,露出贝齿。
  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既有未脱稚气的圆润,又因眼尾微挑而添了三分妩媚,恰似带露的海棠,可爱中透着勾人的韵致——分明是她十七岁时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
  许连城望着镜中的自己,先是低低地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混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前世三十年帝王生涯的孤寂,杖毙权臣时溅在龙袍上的血,突厥灭族那日漫天的狼烟,还有卫锦绣最后在边关化作飞灰的身影,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攥着兵符质问苍天,为何要让她坐拥万里江山却永失所爱,为何要让卫锦绣的忠骨埋于北境寒沙。
  而现在,惊雷劈开了生死界限,老天竟真的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许连城抬手抚上镜面,指尖触到镜中少女温热的脸颊,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父王与兄长战死沙场,不会再让卫锦绣为她血染朝堂,更不会让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边关的风雪里。
  "锦绣......"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唤,泪珠砸在妆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一世,换我来护你。"
  殿外的雨还在下,却不再是前世象征离别的哀曲。
  许连城望着镜中重新焕发生机的容颜,眼底的茫然与惊惶被决绝的光取代。光平二十四年三月十六,一切都还来得及。
  卯时三刻的晨光刚透过雕花窗棂,许连城的寝殿已如春晓花园般苏醒。
  掌事宫女无双领着四个小侍女鱼贯而入,各人手中捧着的银盆、螺钿妆奁、苏绣帕子在晨曦中泛着温润的光。
  为首的侍女捧着鎏金熏球,里面新换的龙涎香混着梨花蜜的甜香,随着她轻移的莲步在殿内漾开涟漪。
  "殿下该用醒神汤了。"
  无双亲自将羊脂玉盏递到床前,盏中琥珀色的汤汁浮着几片嫩绿的荷尖。
  许连城披起藕荷色寝衣坐起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赤金点翠镶珠镯——那是她满岁时父皇亲赐的,镯身上的并蒂莲纹被常年摩挲得发亮。
  侍女们轻手轻脚替她梳理双环髻,用嵌着东珠的银梳篦去发间微尘,插戴的赤金步摇垂着十二颗圆润珍珠,每颗都能映出人影。
  当最后一道螺子黛描完眉峰,许连城望着镜中娇俏的容颜,指尖无意识抚过耳垂上的南海珠坠。
  这副身子骨自幼金尊玉贵,光是每日晨妆便需用上江南进贡的桃花胭脂、陇右运来的螺子黛,连洗脸水都是五更天从御花园花瓣上收集的朝露。
  她想起前世做女帝时,为掩人耳目常着素色常服,如今再看这满室琳琅,再次做回了父皇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公主殿下,陛下的銮驾已到承天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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