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次,晏清下学回家,刚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兰音正坐在院子里浆洗衣物,手中的棒槌敲打得格外用力,“砰砰”声带着一股子莫名的火气。楠儿蹲在旁边玩小石子,大气不敢出。
“回来了?”兰音头也没抬,声音平平。
“嗯。”晏清放下书袋,不明所以。
“今日书院……很热闹吧?”兰音依旧没抬头,棒槌声更响了。
晏清一愣,随即想起下午确实有个坤泽同窗拦住她,红着脸塞给她一包新炒的栗子,说是感谢上次答疑。她当时急着去书铺交抄本,随手接了道声谢就匆匆走了。
看着兰音紧绷的侧脸和那几乎要把衣服捶烂的架势,晏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醋坛子又翻了。她心中非但没有不快,反而涌上一丝隐秘的甜意和好笑。
她走到兰音身边蹲下,拿起一件楠儿的小衣服帮着搓洗,状似随意地说:“嗯,是挺热闹。下午王同窗给了包栗子,说是谢我。不过……”她顿了顿,声音放轻,“那栗子炒得有点焦,不如你上次在灶灰里煨的香。”
兰音捶打的动作猛地一滞。
晏清侧过头,看着兰音微微泛红的耳根,嘴角噙着笑意:“下次休沐,我们带楠儿去后山捡些栗子?你手艺好,煨的一定香。”
兰音沉默了几秒,棒槌落下的力道终于恢复了正常,声音闷闷地传来:“……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那紧绷的气氛已然消散,空气里弥漫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清苦梅香与初雪墨香的、微甜的暖意。
书院里那位热情的李同窗,似乎对晏清颇有好感。她依旧会找机会请教问题,甚至有一次,在晏清帮忙搬书后,塞给她一小包自己家做的点心以示感谢。
晏清拿着那包点心,只觉得烫手。她想起兰音那天冰冷的眼神和持续了好几天的低气压。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包点心,扔掉太浪费,带回去……简直是自寻死路。
下学后,晏清磨磨蹭蹭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捏着那包点心,眉头紧锁,仿佛捧着一块烧红的炭。最终,在快到家门口的小巷里,她遇见了正挎着篮子买菜回来的兰音。
兰音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晏清手里那个用粉色帕子包着的、明显是女子物件的东西上。她脚步一顿,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周身的气息又冷了几分。
晏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那包点心往身后藏,但显然已经晚了。
“那是什么?”兰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渣子。
“是……是李同窗给的……谢礼,我帮她搬了点书……”晏清语无伦次地解释,额角冒汗,“我、我没想要……不知道怎么处理……”
兰音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打算怎么办?
晏清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情急之下,她做出了一个极其笨拙、甚至有些幼稚的举动——她一把将手里的点心塞进了旁边一个正在玩耍的、面黄肌瘦的邻家小孩怀里,语速飞快地说:“给你吃!” 然后略显局促地轻轻拽了一下兰音的衣袖,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自家院门。
那小孩抱着点心包,一脸懵懂。兰音被晏清拽着走,看着她通红的耳根和慌乱无措的样子,又回头看看那个茫然的小孩,心中那股莫名的醋火和冷意,竟被一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冲淡了大半。
这个在外面能写出精妙策论、被夫子赏识的书呆子,在处理这种事情上,简直笨拙得……有点可爱?
回到家,晏清还心有余悸,偷偷观察兰音的脸色。兰音放下菜篮,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的冷气似乎消散了不少。她瞥了晏清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下次……直接拒绝就好。” 语气虽然平淡,却少了几分冰寒,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无奈?
晏清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如捣蒜:“嗯!一定拒绝!绝对不要!” 那副急于表忠心的样子,让兰音转过身去时,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下,又迅速压平。
书院里那位李同窗的身影依旧在晏清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但她已成了晏清时刻警醒的“安全距离”标杆。
无论对方是拿着笔记请教,还是仅仅路过打招呼,晏清都像脚下生了根,牢牢钉在原地,保持着至少三步远的距离。
她的回应礼貌周全,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李同窗,此题解法可参考《xx注疏》第三章。”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眼神更是专注在书卷或前方,绝不飘忽。
李同窗并非愚钝之人,几次下来,自然感受到了那份刻意划出的界限。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了然,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不再主动靠近。
偶尔,有不明就里、性情豪爽的同窗,见晏清独自思索,便习惯性地想上前勾肩搭背,手刚抬到一半,晏清已如受惊的狸奴般敏捷地侧身滑开半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整理衣襟,口中还客气道:“王兄有事?” 那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引得周围几个心知肚明的同窗暗自偷笑。
这些“洁身自好”的举动,晏清从未在兰音面前刻意提起,更别提邀功。她深知兰音的敏锐,也明白有些事,做得自然比说得好听更重要。
第 23 章
兰音总能从一些微小的痕迹中感知:晏清下学回家时,眉宇间少了些面对人际时的无奈烦躁,多了几分轻松坦然;有时在巷口遇到相熟的邻家妇人,对方也会笑着打趣几句:“晏清娘子如今在书院可是规矩得很,那些个想亲近的,都被她那三步远的架势给挡回去喽!”
虽是无心之言,却像细小的石子投入兰音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带着一丝隐秘的甜意。
这天晚饭后,楠儿已在里屋睡熟。晏清照例在灯下温书,兰音则坐在稍近的位置,借着灯光,细细地在一方崭新的肚兜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针线在她指间翻飞,静谧而专注。
晏清放下手中的经义注疏,揉了揉眉心,似乎被什么触动,随口感慨道:“今日整理书院藏书阁旧卷,偶然看到一位坤泽同窗誊抄的《女诫》,字迹清秀端方,颇有风骨,倒是难得的好字。”
她的本意只是纯粹的欣赏,如同欣赏一幅画、一首诗,绝无她念。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兰音手中那根细小的绣花针,极其突兀地顿住了。
针尖悬在丝缎上,离那朵未完成的红梅花蕊只差毫厘。屋内原本和谐流淌的静谧仿佛被冻结了一瞬。兰音没有抬头,只是低垂着眼睫,盯着那枚停滞的针尖。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绣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透出一点用力的白。空气里弥漫的清苦梅香似乎也凝滞了一下。
接着,一声极淡、极轻的“哦”从她唇间逸出,尾音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颗小冰珠落进晏清心里。
晏清几乎是瞬间警铃大作!那点因欣赏好字而产生的闲适感荡然无存,后背仿佛窜过一丝凉意。她猛地从书案后抬起头,目光如炬地锁定兰音。
只见兰音已经重新动起了针,速度却比刚才快了几分,针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力道戳进丝缎,仿佛跟那布料有仇。她依旧垂着眼,但那抿紧的唇线,还有周身散发出的那种……
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丝凉意的、刻意营造的“无事发生”的氛围,让晏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晏清毫不犹豫地放下书,几乎是“蹭”地一下站起身,几步就跨到了兰音面前。她动作太快,带起一阵微风,吹得蜡烛火苗都晃了晃。
她蹲下身,视线由下而上,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慌乱,直直望进兰音低垂的墨眸深处,试图捕捉那被浓密睫毛遮掩的情绪。
“兰音,”晏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静谧的空气里,“但我觉得,你的字更好看。”
兰音的动作再次顿住。这次,她终于抬起了眼。
晏清立刻捕捉住她的目光,不让她有丝毫闪躲的机会,继续认真道:“是真的。你写在账本上的小楷,娟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韧劲;你给楠儿小衣服上绣名字时写的样子,圆润可爱,带着温度。那是独一无二的,是家的味道。” 她的目光真挚灼热,带着一种急于剖白心迹的急切,“旁人的字再好看,也只是写在纸上的墨痕。你的字,是刻在我心上的。”
昏黄的灯光下,兰音清晰地看到晏清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毫不作伪的真诚。那直白得近乎笨拙的赞美,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里刚刚筑起的那点小小的冰墙。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染红了她的耳根和双颊。她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刻意为之的冷淡,有些狼狈地别开脸,试图掩饰那不受控制的羞赧和心底悄然蔓延的甜意。
“油嘴滑舌……” 兰音低声嗔道,声音比平时软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和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