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几乎是狼狈地、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垂下眼帘,将视线死死钉回书页上。可那密密麻麻的字迹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模糊的黑点,刚才的思路早已被这意外的对视撞得七零八落。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一定红得不像话,握着书页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发颤。
兰音的反应同样迅疾。在看清晏清眼中那抹慌乱和无措的微光时,一股陌生的热流也瞬间席卷了她。那感觉比看到晏清与女同窗靠近时更直接、更滚烫,让她心尖都跟着一颤。
她像被那目光里的热度灼伤,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几乎要盖住那双此刻水光潋滟的墨眸。
她死死盯着手中的针线和布料,仿佛那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试图用专注缝补来掩饰狂乱的心跳和脸上无法抑制的升温。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充满了无形的、噼啪作响的火花。刚才那短暂的、不过几息之间的目光交汇,却像投入各自心湖的巨石,激荡起汹涌的、无法平息的涟漪。
混杂着慌乱、羞怯、探究、紧张,以及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悸动和甜蜜。
两人都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个假装全神贯注地看书,一个假装心无旁骛地缝补。可那书页半晌不曾翻动,那针线也仿佛被无形的线绊住,迟迟没有落下新的一针。
晏清只觉得书上的字像小蝌蚪一样游动,根本无法入脑。刚才兰音眼中那抹清晰的羞赧和慌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她从未见过兰音这样的神情。
那不再是冰冷的防备,而是属于一个鲜活少女的、带着温度的情绪流露。这认知让她心口发烫,又带着一丝窃喜般的慌乱。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小心翼翼地、像做贼一样,飞快地瞥了一眼兰音的方向。
恰好,兰音似乎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悸动,同样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飞快地朝晏清这边瞄了一眼。
两道偷偷摸摸的视线,在昏黄的灯光下,再次不期而遇!
“轰!”
这一次,两人都像是被当场抓获的偷心贼,惊得同时弹开视线,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了桌上的蜡烛。晏清手忙脚乱地扶住灯盏,烛影晃荡,火苗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兰音则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指尖,细微的刺痛让她低低“嘶”了一声,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指尖含入口中。
这下,两人都彻底不敢再有任何小动作了。
晏清正襟危坐,强迫自己盯着书页,努力把注意力拉回艰涩的经义上,可那被灯火映照过的、带着羞赧的墨色眼眸,却总在她眼前晃动。
兰音也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中的针线,仿佛刚才那两场惊心动魄的“对视事故”从未发生。
只是那含过指尖的唇瓣,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心头那抹挥之不去的、带着甜意的慌乱,让她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温暖的、却又令人手足无措的漩涡之中。
蜡烛依旧安静地燃烧着,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投在墙上。只是那影子之间的距离,在摇曳的光晕中,似乎比之前靠得更近了一些。
空气中,墨香初雪与清苦红梅的气息,无声地缠绕、交融,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都要……暧昧。
可是比起身体的暖,为何她的心里还是觉得这样冷呢?明明已是春夏时节。
兰音近来愈发觉得畏寒,尤其在那场被晏清以非标记方式艰难陪伴度过的、格外汹涌的情潮期之后。
她时常在灶间忙碌时,会不自觉地拢紧衣襟,或是对着冰冷的指尖呵气。这种源自坤泽身体深处的虚弱与寒意,如同附骨之疽,是她过去数年苦难生活留下的又一重印记。
晏清将这些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她没有言语,只是在某个天色未明的清晨,当兰音像往常一样走进灶间准备生火时,发现水缸旁边,那原本堆放引火细柴的地方,悄然多出了一小捆整齐码放的、干燥结实的劈柴。
柴火显然是新劈的,切口还带着新鲜的木茬,散发着松木特有的清冽香气。它们被仔细地放在最顺手的位置,确保灶火能烧得更旺、更持久些。
灶膛里,前一夜的余烬似乎也比往日埋得更深,透出一点微弱的红光,只需轻轻拨弄添柴,暖意便能很快升腾起来。
兰音的手指在冰冷的灶台边缘停顿了片刻。她垂下眼帘,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沉寂。她沉默地拿起那几根新柴,熟练地引燃灶火。
当跳跃的火焰终于舔舐上冰冷的锅底,暖意丝丝缕缕扩散开来时,她微微蜷缩的身体似乎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些。
又过了几日,晏清从镇上抄书回来,照例是披着暮色。她解下肩上的旧布包袱,里面是刚领到的、微薄的抄书钱和墨铺老板作为谢礼包的一小包劣质粗茶。
她像往常一样,将包袱放在堂屋角落的破木箱上。但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更匆忙一些,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兰音正在里屋哄楠儿入睡。等她出来时,一眼就看见灶台最干净的一角,静静地躺着一个用粗糙草纸仔细包成的小方包。纸包没有系绳,只是对角叠着,仿佛随时等待被打开。
她走过去,指尖触碰到纸包,里面是几粒饱满、暗红的干枣,和一小撮颜色鲜艳、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枸杞。是镇上新到的山货,价格对于她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绝非可以随意“顺便”带回来的零嘴。
晏清已经坐在那张瘸腿桌前,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翻开了账本。她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握笔的手指似乎格外用力,指节都微微泛白。
仿佛灶台上那个小小的纸包与她毫无关系,又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钉在了眼前的数字上,只有微微发红的耳根泄露了一丝不自然。
兰音拿起那包珍贵的红枣枸杞。草纸很薄,几乎能感受到里面果实圆润的形状。红枣特有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甜香和枸杞微酸微苦的药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在蜡烛尚未点亮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僵硬的身影。只是默默地将纸包收进了灶台深处一个干燥的小陶罐里。罐子里原本空空如也,如今多了这点温暖的红色,竟显得不那么凄凉了。
第 21 章
第二天清晨熬粥时,兰音舀起一勺糙米,动作顿了顿。她打开小陶罐,捻出几颗红枣,用清水洗净,又仔细地剔去枣核,将它们切成细碎的小块。犹豫了一下,又添了几粒枸杞。
当滚烫的粥水翻滚起来,那些暗红和艳红的碎粒在米汤中沉沉浮浮,渐渐将粥水也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琥珀色。枣香和米香混合在一起,在清冷的晨间弥漫开一种令人心安的甜暖气息。
晏清坐在桌边,正低头整理着去书院的书袋。当那碗颜色明显与往日不同的粥被放在她面前时,她的动作停住了。
热气蒸腾中,她看到了那些漂浮的红色碎屑,闻到了那股独特的、温暖的甜香。她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掠过兰音的脸。
兰音正垂着眼,将另一碗粥放在楠儿面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煮了一锅再平常不过的粥。只是在她转身去拿咸菜时,晏清敏锐地捕捉到她唇角一丝极其细微、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般稍纵即逝的弧度。
晏清低下头,拿起勺子。她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小心地吹了吹。
红枣的软糯香甜和枸杞微妙的甘苦在口中化开,混着糙米的朴实味道。那甜味并不浓烈,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长久以来笼罩在这个破败小屋里的苦涩与冰冷,一路熨帖到心底。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照着兰音安静侧坐的身影。晏清收拾好碗筷,背上书袋准备出门。经过灶台时,她的脚步似乎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只装着红枣枸杞的小陶罐上,罐口被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地盖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开门,走进了深秋清冷的晨风里。
门扉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意。兰音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小陶罐温润的陶壁。
灶火的暖意包裹着她,空气里还残留着粥的甜香。她低头看着自己冻得微红、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冰冷刺骨的手指,一种极其陌生的、如同初春冻土下悄然萌动的暖意,正沿着血脉,极其缓慢地流向四肢百骸。
那捆悄悄多出来的干柴,那几颗在粥里沉浮的红色果实,它们本身微不足道,却像是一颗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一圈圈地,温柔地,融化着坚冰。
兰音蜷缩在晏清的怀里,身体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着防御性的僵硬。
数月来晏清笨拙却持续的关怀,那些清晨的药汁、灶膛里多出的干柴、混着红枣枸杞的暖粥、还有那方紧贴心口的水青色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