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煎好的药汁漆黑浓稠,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苦味。晏清小心地将药滤进碗里,端到里屋兰音的床边。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带着希冀和紧张,只是平静地将碗放在矮柜上,声音低沉:“药煎好了,趁热喝。”
  兰音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她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一看就苦不堪言的药汁,又看看晏清沾着灶灰的额角和被火烤得有些发红的手背。
  这几天,晏清默默煎药、端药的画面,已经重复了数次。每一次,她都沉默地接过,沉默地喝下,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但这一次,当晏清放下药碗,习惯性地转身准备离开时,兰音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久病而有些低哑,却清晰地叫住了她:
  “等等。”
  晏清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
  兰音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被子上的、纤细苍白的手指上。她似乎在挣扎着什么,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了几息,她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别扭的语气,低声说:“……碗太烫了。”
  晏清愣住了,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兰音似乎有些懊恼自己的表达,苍白的脸颊又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她飞快地抬眼瞥了晏清一下,又迅速移开,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拿块布垫着……你的手,不烫吗?”
  轰!
  晏清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看着兰音低垂的眼睫和那抹熟悉的红晕,看着对方明明是在关心她,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感动让她几乎失语!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应道:“哦!哦……好,好,我……我这就去拿!”
  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雀跃。她飞快地冲出里屋,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巾,又飞快地跑回来,小心翼翼地用布巾裹住药碗滚烫的碗壁,这才重新端给兰音。
  这一次,她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和珍视。
  兰音接过裹着布巾的药碗,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晏清同样被布巾包裹的手指。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同时微微一颤。
  兰音低下头,看着碗里浓黑的药汁。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喝。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端起碗,凑到唇边。
  浓烈的苦涩瞬间充斥口腔,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然而,就在这极致的苦涩之后,舌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转瞬即逝的甜意。
  是糖霜的味道。
  那罐她知道的、晏清一直省着、只舍得给楠儿偶尔甜甜嘴的、家里唯一的糖霜。
  兰音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向晏清。晏清正紧张地看着她喝药,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期待,像一只等待评价的大狗,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偷偷放糖的小动作已经被发现了。
  那丝细微的甜意,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兰音冰冷坚硬的心防深处,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声却无比清晰的涟漪。它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冲刷着那深深刻入骨髓的恐惧和怀疑。
  原来,苦涩之后,真的可以有回甘。
  兰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碗里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这一次,那极致的苦涩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晏清看着她喝光了药,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纯粹而明亮,驱散了她眉宇间常驻的疲惫和阴霾。“你好好休息,我……我去做饭。” 她接过空碗,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兰音靠在床头,听着外间传来的、晏清笨拙却充满干劲的忙碌声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壁上残留的温度和那包裹过碗的、带着晏清气息的旧布巾。
  口中那丝微弱的甜意早已消散,但心底某个角落,却悄然滋生出一股更持久、更温暖的滋味。那堵横亘在她与晏清之间、由恐惧和绝望筑成的厚重冰墙,在昨夜笨拙的守护、在今晨别扭的关心、在那碗偷放了糖霜的苦药之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可见、再也无法忽视的缝隙。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痕。兰音看着那道光,缓缓地、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温热的液体,悄然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没入鬓角。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痛苦。
  晏清通过抄书挣钱的同时也没敢落下书院的功课,没过多久就迎来了月试。考试的气氛凝重,学子们伏案疾书,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无声的竞争。晏清坐在角落的位置,摒弃了所有杂念,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卷子。
  得益于前世的知识结构和逻辑思维,更得益于穿越后近乎自虐的苦读和抄书带来的对文字的熟悉,她下笔如有神助。
  尤其是策论题,要求论述“仓廪实而知礼节”,原主对此恐怕只会胡诌些“有钱才能逛窑子”的混账话,但晏清结合抄书时看到的民生疾苦,以及前世对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的粗浅理解,提出了颇为新颖且务实的观点:
  强调“实仓廪”需重农桑、轻徭赋,更要“导民以生利之途”,而非空谈道德;而“知礼节”则需自上而下的教化垂范,尤其需约束豪强、吏治清明。虽文辞尚显质朴,但条理清晰,见解独到,在一众陈词滥调或浮华空洞的答卷中,如砾石中的明珠。
  主考的老先生阅卷时,看到晏清的答卷,先是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晏清?那个朽木?她几乎要将其归入“抄袭”或“胡乱涂鸦”之列。
  但细看之下,字迹虽非名家风骨,却端正清晰,力透纸背,显是下了功夫。
  再看内容,越看越是心惊。观点虽略显稚嫩,但逻辑严谨,切中时弊,更难得的是那份罕见的务实精神和隐隐透出的悲悯情怀。这绝非原主那个草包能写出来的东西!
  周老先生放下卷子,揉了揉眉心,眼中精光闪烁。她不动声色地将晏清的卷子单独放在一旁。
  日子在晏清的埋头苦读、熬夜抄书和兰音的沉默操持中滑过。家中的米缸终于不再是空空如也,债主上门讨债的频率也因晏清陆续还上一点零碎铜钱而降低。
  最明显的变化是,餐桌上不再是纯粹的稀粥咸菜,偶尔能见到一点油星,或兰音用晏清抄书换来的细粮蒸出的、暄软的白面馒头。
  晏清依旧沉默寡言,但行动是清晰的。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温习功课或整理抄书的纸张;下学后直奔墨香书铺,领了新的活计回来;晚饭后点起蜡烛,伏案疾书,直到深夜。
  她的手指因长时间握笔磨出了薄茧,眼下也染上了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兰音从未在原主身上见过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兰音的心,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一圈圈涟漪不断扩大。最初的恐惧和死寂被一种巨大的困惑所取代。她像观察一个全然陌生的生物一样,观察着这个可能占据了“妻君”躯壳的人。
  日子在晏清白天书院苦读、回去继续抄书的循环中艰难滑过。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抄书的工钱虽然微薄,但至少让米缸不再见底,偶尔还能买些最便宜的青菜。兰音脸上的菜色似乎褪去了一丝丝,楠儿也不再总是饿得哭闹。
  然而,代价是显而易见的。晏清眼底的乌青越来越重,白天在书院有时会忍不住打盹,引来同窗的嗤笑。
  回去就趁着天彻底黑下去之前继续抄书时,她常常写着写着,头就一点一点地垂下去,笔尖在纸上晕开墨点,她才猛地惊醒,懊恼地继续。
  这一切,兰音都默默看在眼里。
  她内心的困惑如同野草般疯长。晏清真的变了。她每天按时回家,带回铜钱或米粮,没有打骂,对楠儿也…尽量保持着距离,但至少不再呵斥。
  晚上就蜷缩在灶房冰冷的草堆上,裹着那床薄被,就着昏暗的灯火抄书到深夜。那沙沙的笔声,成了这个破屋里新的、带着奇异安定感的背景音。
  看着晏清日益加深的疲惫,兰音的心绪复杂难言。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像一条冬眠的蛇,随时可能苏醒。但另一种更陌生的情绪——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慌的…不忍?或者说,一种基于现实考量的担忧?——悄悄探出了头。
  她要是累倒了,或者被书院赶出来…抄书的活计没了…我和楠儿怎么办?
  这个冷酷而现实的念头,像冰水一样浇醒了兰音。她不能让这刚刚有了一线生机的局面崩塌。她必须做点什么,即使…这需要她付出代价。
  一个清冷的夜晚,晏清又在灶房就着烛光抄书,头一点一点,强撑着精神。兰音抱着楠儿,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兰音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这样睡,会生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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