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我已经不想知道你是谁了。”向弘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现在很害怕。沧州是我的家,我害怕有一天你会毁掉它,会将我的父母、月姐姐和老师都拖下水。”
  南星跪在地上,无论如何不肯让人靠近。子苓在她身侧沉默地掉眼泪。
  “不行……”南星的哭腔越来越重,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再等一等,不要。”
  官兵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向知州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远些
  。
  他本想宽慰关月几句,但又觉得不合时宜,于是走到向弘面前问:“没伤着吧?”
  “爹。”向弘低着头,“……我没事。”
  他喉中艰涩,吞口水时直发痛:“我有话同他说,您去忙吧。”
  这个“他”指得是自己,付衡心里很清楚。他拳头攥得很紧,紧绷着垂在身侧。
  “我同老师到得早。”向弘咬了咬唇,“遍地都是血水和残肢,我找了很久。白布盖着你看不出,那我来告诉你。”
  他转过身,直直盯着付衡:“不仅是右手断了,我找到他的时候,有两把刀扎透了胸口,后颈还有长长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其他的伤不计其数,浑身上下只有血。”
  他说着再也忍不住,无助地痛哭出声:“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了。我不想怪你,也不再想知道你是谁。付衡,我不和你当朋友了。”
  傍晚沧州下起雨。
  雨势滂沱,在地上激起水花,雷声撞在窗子上,激烈地宣告今晚无法安眠。天被照亮半边,很快又暗下去,一切都被卷入雨夜无边的混乱之中。
  付衡没有拿伞。他衣衫单薄,站在门外淋雨。
  南星一直知道他究竟是谁,即便关月不说,她也知道。但这并不能说服她平静,她还是选择将这扇门关紧,不肯让他进来,哪怕只是看一眼。
  在天边亮起时,关月可以隐约看见一个影子。
  她不能代替南星和子苓宽谅什么,那是自小悉心照看相依为命的感情,任何人都不能抚慰。
  两个姑娘没有容许任何人插手,她们为自己并无血缘的长兄擦去血迹,动了针线——至少要看着完整。最后梳好头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下雨了。”南星轻声,“我们小时候都很怕打雷,其实他自己也怕,但为了哄我们,就说自己喜欢雨天。他说自己母亲死的时候在下雨,入侯府那天也在下雨,若落雨了,就是离去的人在看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姑娘,我们不怕死的,真的不怕。从侯府留下我们的那一天起,就知道或许会这样。但我还是没办法不怪付衡,哪怕他是什么能决定我生死的人。”
  “我明白。”关月合上眼,“对不起。”
  南星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没有父母、没有姓氏,我甚至不知道碑文该写什么。”
  她苦笑良久:“是不是给姑娘添麻烦了?我去叫他进来。”
  他们最终将故去的友人葬在山水间,青绿环绕或白雪皑皑,都是好景致。
  褚策祈和十四同她们辞行,尽管主仆两个都很想再留几日。
  温朝如今不在,魏乾要照看军中,叶漪澜为那日平添的诸多伤病之人忙前忙后。
  他们不放心,但端州还有很多事。
  —
  惊雷乍响。
  夜半时分,宫中灯火通明,反常地混乱起来。
  顾容守在寝殿,耐心地一勺一勺慢慢喂燕帝喝药。
  她将汤药吹凉,才温柔地送到榻上帝王的唇边:“陛下不喝吗?那臣妾倒了。”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却还是强撑着斥责她大逆不道。
  顾容还是温柔地笑着,见状自己喝了一口:“陛下看,没毒的。”
  她喂他喝了几勺,平静中夹着些许笑意:“出师之名还没等到,陛下怎么能死呢?陛下如今膳食汤药都用着最好的,定让您长命百岁。”
  顾容搅和着手中的汤药,对他的呵斥充耳不闻:“从前的事情陛下或许忘了,臣妾说给陛下听。”
  寝殿里再没有旁人。
  风将纱帐吹起,飘飘摇摇,竟然生出些死寂。
  “陛下的发妻并非臣妾,而是北戎的公主。那时候边关安定,陛下尚且身无权位。”顾容垂下眼,“臣妾少时见过王妃娘娘,还同她说过几句话。她单纯天真,笑起来很好看,这么好的姑娘,陛下是怎么对她的?”
  她懒散地理了理衣袖:“后来臣妾和陛下……罢了,旧事臣妾也不想再提。可臣妾和嫣儿,都被陛下害了。陛下酒醉,和侍奉的宫人有了永衡,可陛下嫌她身份卑贱,不配为皇子之母,于是将他交给臣妾教养,这位宫人自此销声匿迹。再后来东宫近侍投毒,陛下本就心有忌惮,于是将计就计,永绥这才有了体弱之症。”
  榻上的人激烈地咳嗽起来。
  顾容端了温水送到他嘴边,被一扬手打翻了,茶盏虽了一地。
  她看着满地碎片,忽然笑出声:“那是你的妻子、儿子。前朝政事或许臣妾不懂,但你有没有一刻尽过为夫为父的责任?你为了权位,不惜毁掉我和嫣儿的婚事,甚至用发妻的性命来换。”
  “臣妾有些失态了,还请陛下宽谅。”
  顾容合上眼,许久才看向他,眼底冰冷而清明:“她留下的那个孩子,你都快忘记了吧?如今就是他,要来向你寻仇了。”
  顾容缓缓向寝殿的门走去。
  在推开前,她停住步子,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陛下,其实我们本不至于如此的。哪怕我曾经怨你、恨你,可那都过去了。我守着未央宫、守着永绥,我可以做一个挑不出错的皇后。可是不行啊,若是放过你了,我该怎么去见他们呢?你望着朝堂,任他们争权夺利,任由他们轻易逼死一个两袖清风的父母官,放任他们克扣军饷、贪墨舞弊。不过十多年光景,先帝的盛世成了什么模样?九泉之下,你可有颜面对他?”
  顾容转回身。
  她看着榻上重重喘息的帝王,忽然觉得他蝼蚁般渺小:“你睁眼看过天下吗?看过你身边挣扎求存的人吗?这个皇位本不该你来坐,时候到了,便请陛下归还吧。”
  顾容踏出殿门时飘着雨。
  从小跟着她的老嬷嬷为她系好披风:“姑娘,当心着凉。”
  “这是入秋了吧。”顾容望着雨幕如织,“他们应该在路上了。”
  老嬷嬷似乎有些担心:“若是……那可就成了谋逆。”
  “不是有我吗?”顾容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南境的兵马我们不知底细,但探查所得是在路上了。他们若不提前动身,那我们尸骨都凉透了。”
  “内怀情之洁白兮,遭乱世而离尤。恶耿介之直行兮,世溷浊而不知。”
  顾容伸手,任雨水打在手心:“这天该变了。”
  —
  侯府很安静。
  阿圆一早起来哭闹个不停,陆文茵抱着哄了一上午,小团子一睡着,四周都安静了。
  温怡近来将下人散去很多,都封了不少银子,于是好聚好散,并没什么风波。
  陆文茵明白她的用意,所谓人多眼杂,难免有意无意透出不该的消息,这个时候自然人越少越好。她只留了几个陪嫁的心腹,余下的要么散去,要么先回老家避风头了。
  谢知予官位并不显赫,他若不去未必有人知晓,于是干脆告了假。
  他正抱着小团子,再三斟酌之后还是同温怡说:“刑部的人已经守在褚老帅门前一日了。”
  “嗯。”温怡颔首,“我知道。”
  她在账册上一处勾出来,递给陆文茵:“哥哥一早交代过了,这一趟难免。只是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到,能拖则拖吧。”
  温怡脸色不是很好。
  陆文茵看了她很久,轻声问:“怎么了?”
  “傅二在刑部。”温怡皱着眉,“我们有些过节,嫂嫂大约也听说过。我怕他……”
  “刑部到底是林照说了算,还是要让北境几分薄面的。”陆文茵拍拍她的手,“别多想。”
  “话是这么说。”温怡犹疑道,“可是上回在宫中……他那落井下石的嘴脸我听着都生气。可是他既是怀王麾下,本不该这么不要命的得罪人,我只是在想,他究竟想做什么?”
  谢知予将睡得嘴边冒泡的小团子递给陆文茵:“林照早年曾写过一篇兵革论,言辞锋利,以前朝为鉴,实则直指今事。后来他少提此论,言语间也平和许多,朝中便只当是年少轻狂,渐渐忘了。”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如今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了他所作兵革论,他以为兵权当全在陛下手中,将帅只可听令而行,最忌威望过重,一呼百应。其实当初他的胞妹和孟将军……还是他家高攀了,这桩婚事对他林家百利无害,林照却咬死不肯。”
  “当时弟弟要去青州,就是林照咬死不肯,直到陛下点头他才作罢。”陆文茵说,“北境如今对陛下诸多不满,只听小月和你哥哥的吩咐,正应了他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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