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其实很清楚,许多事最终都落在身不由己四个字上。他只是觉得那天的公子很陌生,甚至令他害怕,想躲得远远的。
京墨在撩袍坐在他身旁:“想什么呢?”
川连声音闷闷的:“京墨哥,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京墨闻言一怔:“你才多大。”
天际的云团墨色更深。
京墨指给他看,温声问:“你看,那是什么?”
“云。”
“你们都以为我自小长在侯府,其实不是。”京墨看向他,笑着说,“不过就是运气好,被卖到侯府,才有了宽厚的主家。”
“娘死的时候说,天上若是落雨,便是她放心不下,要回来看看。”京墨看向雨帘,“说起来倒也巧,进侯府的那天,恰好在落雨。她在天上看着,那我必须好好活着。”
沉默的间隙里只听见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响声,今日是个极安静的雨天。
“你从小跟着我们一起读书习武,虽然年纪小,道理却都明白。公子待你再好,他仍是主,哪怕有一日为上者要我们去送死,也是要去的。”京墨敲了一下他耷拉着的脑袋,“你年纪小,公子不苛求你明事理,但你是近卫,便永远不能顺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我知道的。”
“快回去吧,外面冷。想通了就进去,公子不会为难你的。”
雨势渐弱,川连悄悄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关月看得好笑,合上书叫他进来:“有日子没看见你了,哑巴啦?”
川连涨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眼看着就要哭了。
温朝闻言笑:“你逗他做什么。”
关月将桌上的盒子递给他:“你的糖,拿好了。”
正写字的关望舒眼巴巴望着她:“小姑,我的呢?”
“这是我买的。”温朝淡淡道,“你好好写字,写好了才有你的。”
关望舒委屈地应声,趴在桌子上不肯动。
温朝翻开书扣在他脑袋上:“不许偷懒,写完了让川连带你出去玩。”
他将字条交给川连:“等雨停了照这个去买书。”
关月从川连手中接过字条:“这些书房都有,怎么还要买?”
“那些都有我和家父的批注。”
“有批注不好么?”关月疑惑,“我小时候,先生都要我用有批注的书。”
温朝瞥了眼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小孩:“我心疼书。”
关月看见侄儿写的鬼画符,忽然头皮一阵发麻。长嫂希望他从文,她这个当姑姑的也希望他远离战场,只是单从这字来看……她们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温朝将关望舒叫醒,侧首问她:“你想让他从文?”
关月讪讪:“我想。”
但事总不遂人愿。
“先试试。”关月一转头发现关望舒又睡着了,气得拧他耳朵,“你这手破字谁看得懂?还不好好写,当心我揍你!”
她和关望舒斗智斗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将让他重新拿起笔写字。
关月口干舌燥,方闲下来便看见温朝正气定神闲品茶:“你怎么又在喝茶?”
“因为无事可做。”
关月气得咬牙:“你不是和斐渊待久了变成这样,你原本便同他一般不要脸。当初我怎么会以为你是个端方君子?”
“再趴下就写两遍。”
趁他们说话偷懒的关望舒一激灵,立即坐直作出一副认真写字的样子。
温朝这才转回目光,思忖道:“大约是当初我心怀不轨,装得比较像。”
“你和斐渊从前真的不认识吗?”关月咬牙切齿,“我看你们两才是亲兄弟,一个比一个会气人。”
“的确不认识。”温朝稍顿,“常有人说家父是君子,冯将军却说他不正经,可见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我学得很不错。”
关望舒捧着脸看热闹,笑得正开心。
“写你的字。”关月凶他,“再看就写两遍。”
温朝抽走关望舒写满的纸,换了一张新的给他:“方才那遍不行,重写。”
“如今关大将军还指望我替她教侄儿。”温朝笑着看她,“难道你还能让我回定州去吗?”
第32章
四月初五。
关月去寻温朝时,恰逢他正对着一本满目疮痍的《诗经》叹息。关望舒正在院里扎马步,显然是被罚了。
温朝见她来,暂且将阵亡的《诗经》放在一旁:“家父回信,说郑崇之早年做过京官,受刑部大案牵连。还有,我请母亲出面,替你侄儿请了个先生,如今已在路上。”
关月笑眯眯看着他。
“你若请侯府出面,这事自然要在陛下眼前过,想你不愿如此。”温朝稍顿,“那日恰好要给家里写信,便自作主张托了母亲,之后一时疏忽,竟忘了告知你。”
“不碍事,我今日来正是想和你说这个。”关月接过他递来的茶,“多谢。”
温朝看向院中摇摇晃晃的小孩,不禁长叹:“他读个书像打仗一样。”
从前读书更像打仗的关月干笑两声:“他、他其实还好啦……”
想想她当初读书,只先生便气走了五个,后来关叡亲自上阵,小妹读书时寸步不离,他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关月没办法,只能乖乖看书。
所以她小时候,曾经很希望兄长去打仗。
“他还好?”温朝瞥她一眼,“真的要从文?”
关月咬着牙:“从、从文。”
温朝随手翻了几页关望舒用过的《诗经》,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那本面目全非的《诗经》越发刺眼,关月望着院里的小孩发愁,在心里给兄嫂磕了三个响头。
她随手拿了最近的书拍在案上,坚定道:“就从文!”
温朝定定看她半晌:“那是我的书。”
“我知道啊。”
“下次拍你自己的。”
关月:“……”
两人一齐看向正偷懒的小孩,深知教他读书路漫漫其修远兮。
关月这个正经的亲姑姑,书读得实在不怎么样,偶尔教教他也只是误人子弟。温朝遇见了便将关望舒拎走,以防关月的歪理邪说进了他的小脑袋。
偏关望舒仿佛很乐意跟温朝走,关月气得很:“你不是讨厌他吗?”
关望舒左边看看,再朝右边看看,悄悄往温朝那边挪了几步,躲在他身后小声说:“比起小姑还是更喜欢伯父,虽然是伯父教我读书,但出主意的是小姑!”
关月一时语塞,戳了戳他的脑门:“小机灵鬼。”
教人读书几日,温朝颇有心得——给人当先生,需时刻警醒这孩子不是自己家的,不能打骂,更不能掐死。但关月就没有他这么克制,关望舒的耳朵差不多每日要遭三回殃。
关月斩钉截铁说要他从文的当日,温朝教关望舒《史记》。
读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时,关望舒忽然扬起脑袋:“可是桃李原本就不会说话呀?”
温朝将他的脑袋摁回去,接着讲其中典故:“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李广曾遇敌众我寡之局,这般毫无胜算的局面,应当如何?”
关望舒兴奋地大声回答他:“打呀!”
温朝不禁叹气:“他命令将士下马卸鞍,作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敌方以为有埋伏不敢贸然进攻,最终化险为夷。”
小关咬着笔杆想了好一会儿:“那他们也太傻了。”
恰好关月过来,温朝将书丢给她:“你自己教吧。”
关月趁侄儿走神,凑过去小声说:“是谁前几日信誓旦旦说他会闹着要我请先生的?”
教关望舒读书的第二日,温朝换了本《论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关望舒今天倒是很认真,“就是说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也不能强迫别人做,对不对?”
温朝颔首:“是这个意思。”
关望舒从椅子上跳起来,挺直身子理直气壮道:“小姑也不喜欢读书!为什么要我读!”
温朝:“……”
第三日,温朝将差事丢给关月,只在一旁悠哉地看她如何与自己侄儿斗智斗勇。
关月翻了好一会儿书:“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就是说……”
“这个我知道!”关望舒从她手里抢过书,“坏的不能掩盖好的,好的也不能掩盖坏的。小姑,是不是这个意思呀?”
“是。”关月拍拍他的脑袋:“不错嘛。”
“那小姑你这么厉害,也有不好的地方吗?”
“有啊。”
温朝一阵头痛,绝望地等着关望舒的后话。
关望舒一副小大人样子:“小姑读书不好,我是小姑的侄儿,所以我读书也不好。”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但我也很厉害。”
关月沉默良久:“罢了,你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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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愁云惨淡,校场上倒是春光明媚。
温怡很喜欢这匹纯白色的小马,有子苓帮忙照看,如今小白马毛色漂亮,性子也温顺黏人,几乎成了她的跟屁虫。若没绳子拴着,它便走哪跟哪,黏人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