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褚策祈一直在看她,神色间含着难以遮掩的担忧。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关月及笄时,那时她便是这样,喜欢笑吟吟地同他胡闹。
  惊变过后,她依然如旧,反而令他不安。
  他收回目光,低着头出神,褚老帅叫了他许多次都没人应。
  于是他拔高声音:“阿祈!”
  褚策祈这才回神:“父亲。”
  “褚伯父该和温朝说傅家的事了。”关月起身,“我们出去走走。”
  —
  云京冬日的风比边关温柔,他们如儿时一般并肩坐在屋顶,褚策祈一直没说话。
  关月主动闹他玩儿:“小将军,好久不见。”
  “你这么叫,我总觉得奇怪。”褚策祈轻笑,“快坐下吧。”
  “都多大的人了,不会摔的。”关月撩袍坐在他身旁,敲了下屋顶的瓦片,“就怕你家屋顶不稳当。”
  她撑着脑袋,笑吟吟地看向他:“那我怎么叫?褚小将军?自打得了胜仗,人人都这么叫你,难道我叫不得?”
  褚策祈嫌弃地瞥她一眼:“还是阿祈吧。”
  “你如今可到了议亲的年纪。”关月说,“我得识趣些。”
  褚策祈沉默了须臾。
  “夭夭。”他说,“那个白玉同心锁,是我母亲的嫁妆,过些时日我差人去取。”
  “我带来了,在糕点盒子的夹层里,你不是打开吃了么?”
  “三盒呢,谁知道你放哪个里头了。”
  他们一齐笑出声。
  这里可以遥望远处的雪色,上元将近,交错的花灯点缀期间。
  关月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
  “嗯?”
  “他们第一次乱点鸳鸯谱的时候。”
  “记得。”褚策祈笑了笑,“我们都不乐意,闹得天翻地覆。”
  “但我爹选来选去,还是觉得你家最好。”关月忍不住笑出声,“如今好了,微州知府家的姑娘还没许人家呢。”
  “你少关心我。”褚策祈说,“你自己呢?一个人到老不成?”
  “如今哪有心思想这些。”
  关月安静地看着远处屋檐上的雪色,与他记忆中的明媚不一。
  “我如今啊……”关月垂眸,“你说,谁敢娶我。”
  褚策祈摇头,也不知是不是感慨:“要是父亲在这,估计会惊掉下巴。我们两居然有一天能不吵不闹,坐在一起好好说话。”
  关月也笑:“是啊。”
  “其实……除了军粮,我那时候给你写过许多信。”
  “嗯?”
  “都烧了。”褚策祈自己先笑起来,“我实在不知道那个时候,到底跟你说什么更合适。”
  关月抬首,是碧色的天,“我们小时候在这里数过星星,还在这里看过焰火。”
  她低下头叹息:“你侄儿年后……”
  “回不去了。”褚策祈说,“只能托付京中旧友,多照看他。”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等日后你成亲,我一定赶过来跟人家好好说说你小时候闯了多少祸、到底有多烦人。”
  褚策祈颇有些咬牙切齿:“我们小时候闯祸,那一次不是你出主意我执行。最后受罚的永远是我,你还好意思说?”
  “因为每次被发现的都是你啊,这也能怪我?那次不想读书,我说让你将先生的书藏起来。你藏在自己屋里,这不是不打自招么?”关月说,“还有,我们夜里翻墙出去玩儿,你自己不当心掉下去惊了狗,那狗冲我们叫,你非要叫回去,最后一群狗追着我们满大街跑,明明就是你笨。”
  “我们下去吧。”褚策祈起身,“下去打一架。”
  “你敢赢我么?”
  “不敢。”
  第19章
  正月十六,燕帝亲临明德门城楼,以示皇恩浩荡、与民同乐。待夜色渐深,云京城华灯初上时,明德门城楼上会放飞一盏灯,众人看到便明白,陛下已回宫去了。
  这日夜里如十五一般,夜不闭户,笙歌不歇。
  花灯十九才收,但十八就要复印开朝,于是十七当日,无论川连说什么,关月都不肯带他出去玩儿了。
  正月十八,上元后开朝,要议的大多是边关事。
  关月和温朝动身时,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谢剑南如今未有什么官位在身,不便陪他们走这一趟,于是前夜嘱咐了许多。
  西境军粮一事众人心知肚明,稍论两句便心照不宣揭过,但北境,就颇刺手了,沧州的血色至今未褪,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敷衍过去。
  燕帝问话,关月行
  了礼说:“年前北境一战损失惨重,北狄的兵马都压到了沧州城下,抚恤的银两至今未到,这桩事臣且先不提。”
  “蒋尚书。”她稍顿,“兵部所呈报的粮草辎重,折银应是多少?”
  蒋淮秋上前:“一百四十万五千两。”
  “陛下。”她身姿挺拔,不肯弯腰,“臣临行前命人清点,折银不足一百万两。”
  堂上寂静一片。
  户部尚书程柏舟立即跪下:“陛下,臣即刻命人严查。”
  一个折子摔在他面前,堂内瞬间跪倒一大片,只剩西北两境将领并兵部尚书站着。
  燕帝的目光自高处落下。
  关月本不该直视天颜,但她微微抬首,与座上的帝王对视一瞬。
  “程卿。”他沉声,“朕需给北境一个交代。”
  程柏舟俯首:“臣疏忽有失,请陛下责罚。”
  “程尚书。”温朝道,“这恐怕不是一句疏忽能说过去的。”
  他上前向燕帝行礼:“陛下,将军命臣清查时,臣自作主张,请府中文书将历年所载尽数寻出,粮草辎重一一记录在册。十三年,兵部所呈一百七十二万八千两,实得一百二十万五千两;十一年,因遇大旱,兵部所呈一百万六千两,北境实得八十三万九千两。程尚书,余下的陈年旧账,是否仍需在下与你细说?”
  “帅府所在并非战线,北狄的兵马为何能到沧州城下?”温朝寒声,“战事方起,关帅便命人往徽城调兵,而徽城守将迟迟不至,他处守军皆无法来援,这才向云京求援。”
  “这话倒不妥。”怀王说,“谢侯离京前,父皇命本王看过北境舆图,若说相援,也该定州前去才是,温将军先前……不就在定州军中么?”
  “定州军彼时在白城一线,怀王殿下若有疑,可请谢老侯爷一问。”温朝将折子递上,待文奂接过去才说,“臣受命清查徽城诸事之时,不慎寻得了这道折子。”
  “是徽城守将给怀王殿下的礼单。”他稍顿,“至于这个守将,他座下有一将官颇得信任,此人乃程尚书的远房表亲。”
  怀王忽然笑了声:“父皇又没说不查,温将军,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儿臣从未听说过这份礼单,府上一应书信往来,任凭父皇详查。”他躬身说完,转而嗤笑,“父皇在上,岂容你随意攀诬。本王瞧着,令尊离京前承父皇天恩才免于脊杖,他竟是半点没记在心上,温将军如今也同他一般,目无君上。”
  怀王提及此,倒勾起了堂上许多人久远的回忆。
  曾经堪称惊才绝艳的兵部侍郎,在先帝驾崩后渐收锋芒,但一朝事发,今上雷霆之怒下,众人却看出了他昔日的傲骨。
  “事涉北境,两位将军一时紧急在所难免,殿下莫要计较。”刑部的卓策楠上前道,“陛下,前兵部侍郎离京时曾于此立誓,后世子侄不入朝堂,陛下宽仁,这才免了他脊杖之刑。如今其子再涉朝政,臣以为,需代父受过,以彰天威。”
  “陛——”关月被褚老帅狠狠一扯。
  她很快冷静下来。
  陛下对她自行定下副将一事极为不满,谢剑南趁机将儿子扔在北境挂定州职更令他震怒。
  谢旻允他动不得,但若是此刻责罚关月,未免显得刻薄。且北境此番在旁人眼中,更像事急从权,事后关月更是按着规矩办事,一应文书俱全,燕帝若非要论她一个僭越之过,虽无不妥却易令边关将士心寒。
  那便只剩温朝。
  燕帝要告诉群臣,这天下终究是姓李,谁也不能越过他行事。
  “他确众卿的面,说过此话。”燕帝说完,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几下,“你如今再涉朝政,需得名正言顺。”
  “臣明白。”温朝跪地俯首,“谢陛下隆恩。”
  燕帝不轻不重地嗯了声:“文奂,你监刑吧。”
  殿外。
  温朝撩袍跪在阶前。
  生杀之间,三十是个极微妙的数目。
  掌刑的宫人看着文奂脸色犯难:“文公公,怎么打啊?”
  文奂面上看不出情绪:“照实了打,别伤着筋骨。”
  宫人点头称是。
  旁侧的宫人数到十五,温朝才觉得受不住,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撑着地堪堪没有倒下去。
  掌刑的宫人停手,看向文奂。
  温朝见过军中行脊杖,十五足以令人晕厥,他此刻还有力气撑着,是掌刑的人留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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