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生在北境,长在北境。”她抬首望着无垠的天,“父亲不曾拘泥于我是女儿,排兵布阵、兵法谋略从未藏私,但朝堂之事如何处置,从来不曾有人教过我。”
温朝颔首,许久才问:“将军是想让我教你吗?”
“你教不了么?”关月定定看向他,“清平郡主出身傅国公府,温侍郎从前是朝中重臣,你这份与军中都不同的气度,难道是冯将军教导出来的不成?”
她扯了扯衣袖,难得有些不自在:“不日我们便要启程去云京了,只能你教我。”
关月越说声音越小,尾音的几个字连她自己都没听清,温朝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越发尴尬,抬步下了台阶:“你笑什么!不教就不教,我找斐渊去,大不了给他呛几句。”
关月转身准备回帅府,丝毫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温朝依旧携着几分笑意的声音落入耳中:“哪有收了礼,还不帮人办事的道理,朝局之事,家中长辈确实有所提点,只是他们离京多年,云京的局势如今已然大变,晚些便让空青整理一下便是,再不然,我们不是还有谢小侯爷吗?”
他走上前,微微躬身向她行礼,“将军的生辰礼,在下收下,既如此,我便自作多情一些,日后全然不将自己当作外人了。”
关月有话想问他,斟酌再三,反而让人端倪。
“你似乎有事想问我。”温朝说。
他改口倒是很快,关月暗自腹诽,不过这等见风使舵——啊不,明理识趣的人,她很喜欢。
“你看,他们是为求生。”她目光所及,是沧州熙攘的街道,“可即便如此艰难,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将自家儿郎送上战场。”
“从前父亲在。”关月顿了下,“如今,他们不信我。”
“你呢?”她轻声问,眉眼间似乎有稍许不解,“留在定州,有什么不好吗?”
郡主尊贵,纵然父亲被贬,他还是可以像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一般生活,虽然比之云京或许差了些,但全无必要来军中这样辛苦地搏前程。
他又不是魏乾。
不是北境那些缺衣少食、家境平庸的子弟,只能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求有朝一日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这世间,从没有人真的肯安于平庸,半点不想建功立业。那些所谓安于归隐的平静,不过是失意之后的自我安慰。”温朝垂眸看她,“儿时读那些文章,母亲是这么同我讲的。我们是世俗中人,永远逃不开追名逐利,至少我没有这个荣幸免俗。”
云层移开,藏于后的日光倾斜而下,消弭在白茫茫一片积雪中。
关月抬首望着冬日难得的太阳:“也是,若是如今有人要我放下北境权柄,去做潇洒闲人,恐怕我是不肯的。”
他们并肩走过沧州的街道,这条街是关月儿时撒欢的地方,于是一路引来许多目光。这些人大多看着她长大,眼中或心疼或怜悯,沉沉压在心头。
她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目光。
“定州的生活并不比沧州好。”温朝忽然说,“父亲是布衣之身,母亲的尊贵反而是所有鄙夷的源头。”
关月怔了怔,很快明白缘由。
“到定州之后,知州大人请父亲教书。”温朝说,“我儿时,常从同窗口中听到一些不大入耳的话。”
“还不是家里大人嚼舌头。”关月低声说。
“是,但有母亲这个郡主的名号在,州府邻里都会笑脸相迎,但孩子不会。”温朝顿了顿,许久才说“父亲教书很严格,他们不高兴,便私下议论先生的是非。家中小妹性子单纯,恰好听见,便要同人打架。”
关月噗地笑出声:“赢了吗?”
“自然没有。”温朝无奈,“若不是父亲及时赶过去,怕是她要让人家给打了。”
“伯父训她了?”
“没有,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那时候我就知道,名利到底有多重要。”
喧闹声渐渐被抛在身后,听不清了。
关月抬首望着帅府的牌匾:“只是为了名利么?”
“世路役役,最易没溺。”温朝答非所问,“后来我习文练武都极拼命,
父亲同我说这个,大约是担忧。”
关月笑了下,低声说:“看来令尊是多虑了。”
温朝定定看向她:“我们相识不过数日,你倒是信得过我。”
“我若信不过,就不会选你。”关月向着书房去,途中忽然说,“名利一则,虽不可视之过重,却不能没有,你说是不是?”
温朝颔首,声音里含着笑:“是。”
帅府四下都极安静,尚未从悲痛中缓和过来,然他们到了书房门口,却听得有人极懒散地逗川连玩儿。
不必想都知道是谁。
“呦,回来了?”谢旻允将灼灼目光投向关月,“你没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关月被他看得有些害怕,思前想后也没结果,于是摇摇头:“没有。”
谢旻允啧了声,自顾自道:“关夭夭,我们认识了这么些年,你从来没送过我玉佩。”
“玉要配正人君子,我以为你知晓。”关月认真地看着他,“脸皮原来会同年龄一道长,今日我见识了。”
谢小侯爷坦然地坐正身子,仿佛关月是在夸他。
玩笑开过,她正色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谢旻允理着衣袖,将难题丢给她,“至于是谁,你慢慢猜。”
第6章
关月这会儿正捧着手炉取暖,并不很想搭理他,于是屋里四下无声,直到子苓在外叩门,问她要不要用饭。
“晚些。”她托着下巴,懒洋洋问,“是她么?”
谢旻允闻言眉头一皱:“你未免有些太瞧不起我家近卫了。”
关月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眉眼弯作一牙月:“现下是我家的。”
“我爹一向偏心你,我同他要过京墨好几回都没给,原是给你留着呢。”谢旻允还是不大想直接告诉她,“总之我家近卫口风都极严,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会朝外讲。”
“少卖关子。”关月瞪他一眼,“我忙了这几日,困得厉害,不想同你打哑谜。”
谢旻允的良心终于回来了几分:“你侍女,叫什么冬的那个。”
关月敷衍地嗯了声,无精打采道:“猜也是她。”
“你预备怎么办?”谢旻允缓缓道,“从前倒无妨,左右不过是宅院里的事,如今可不成。”
“她今年也有十九了。”关月困意渐浓,忙敲了下自个的额头,“将身契还她,放出去吧。”
她稍顿,又说:“自幼便是她在身边,如今还真舍不得。不过她家里给定了亲事,原就是要走的,到时候我添一份嫁妆,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情分。”
这是最好的法子,但仍有一处不妥。
谢旻允犹豫再三,试探道:“你…有钱给她添嫁妆?”
关月哑了一瞬:“有。”
“哦。”谢旻允意味深长道,“我以为那玉佩就是你如今的全副身家呢。”
这是拐着弯儿说她穷,关月坦然接下他这句阴阳怪气:“所以你需将自家一应人等的开销都记下,不许在这儿白吃白喝。”
谢旻允郑重点头,出口的话却有些欠揍:“那是自然,否则我实在怕你添不上这份嫁妆。”
他给自己斟了茶,听关月同温朝说了许久军中事务,而后才说:“别只顾着沧州,十二月还有一桩大事。”
关月忍不住叹息,她最头痛的就是这个。
“按规矩,每年这个时候四境都应由统帅入京述职,其他时候若云京有召则应令前往。”谢旻允看关月倦怠的神色,便知她是真的一窍不通,“但东南两境如今并无统帅,西北两境这些年战事频繁,三年里两年由军中将领代为述职,去年索性连人都没见着,一道折子了事。”
“虽说云京未曾主动遣人过来,但你自个定了副将,先前军中还查无此人,今年陛下必令你与这位新副将一道入京。”说到这,他将目光投向神色更从容些的温朝,“你们两,一个也跑不了。”
关月忽然有些头痛:“那褚老帅岂不是也要来?”
谢旻允道:“他不仅要来,还得拖家带口,说不准家里哪个小的就回不去了。”
关月蔫蔫地趴回桌子:“还好小舒前些日子病了不便远行,否则还真不好办。”
“陛下日后还会以不忍幼子受北境苦寒为由召他,或许连你嫂嫂都会一道扣下。”谢旻允忧心道,“一直称病也不成,陛下为表关切必会遣人来看,生病这个借口至多用到年后。”
关月许久没说话,只默默拨弄手里的穗子。
谢旻允等了她很久:“夭夭。”
“嫂嫂和小舒在洛州,我会给她写封信。”她自嘲地轻笑一声,“只是嫂嫂如今,真的还愿意看我写了什么吗?”
这话谢旻允只能装作没听见:“可惜我得同你们一起回去,过个年还得听念叨,到时候你替我挡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