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素里,陆银湾将她们惯得坏了,一个二个胆大包天,骤然看见这么一个俊俏文弱的道长,还是个瞎子,个个心痒难耐,一边推搡着一边笑闹:
  “是我的,是我的!我给他洗。”
  “呸,小蹄子,平日里懒得跟什么似的,现在碰上好差事却来跟我抢!”
  “哼,你也知道这是好差事啊!我不管,要是你给他洗的话,那我给他穿衣服好了!”
  “美得你!”
  沈放听她们吵闹,倒是不紧不慢,除了外衣,将腰间悬着的九关剑摘了下来。
  他抽出剑刃,闭着眼睛轻抚两下,缓缓对准壁上红烛,挽出几朵剑花。
  烛火纹丝不动。
  一众姑娘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又立即忍住。
  毕竟,这般嘲笑一个病骨支离的盲眼道长,可没什么君子之风。
  一个姑娘上前笑道:“道长,先沐浴吧,练剑也不急这一时。你若想练,日后我们姊妹有的是时间陪你。诶,这是什么……啊呀!”
  她不禁掩口轻呼,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
  其余姑娘涌上前去,不知是谁绣口一吐,一阵兰息,只见那两截两掌长的红烛化作几百片淡红的薄片,落花飞蝶一般散了出去。
  姑娘们看的目瞪口呆,半晌没人吱声。沈放却仿若不知,偏头认真地问一众姑娘:“方才哪位姑娘说要帮我沐浴?有劳。沈某却之不恭。”
  唧唧喳喳的小姑娘们现在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心中均想:这等精妙剑法若是往人身上招呼,怕不是一瞬间就能搠出几十个透明窟窿来。
  她们互相扮鬼脸,吐舌头,一个小丫头站出来,讪讪道:“哈哈,沈道长,我们姊妹忽然想起来,还有要紧事呢!你大人大量,还是自己洗吧!”
  说完,一群姑娘又一阵旋风似的跑出门去了。
  沈放听她们关上了门,在门外面又闹开了。
  “果然,传言不错。当年名满天下的九关剑主因为中了奇毒,一身浑厚内力动用不得,只好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剑招之上,数年如一日练出这样出神入化的手法。真可惜,若是能伴着内力一并运用,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吧?”
  “可是纵使剑着精妙,没有内力又有什么用。若是碰上一流高手,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
  一个姑娘忽然低声道:“说起来,你们可知他是因为什么才沦落到这步田地的?”
  其余人皆说不知,她便又道:“我老子爹没死之前在通州一家镖局里做镖师,也算半个江湖人,所以知道一些。五年前,通州出了一个采花大盗——‘百花枯’戚崇明。”
  “戚崇明本人听说有些手段,但在江湖上也不算顶尖好手,却在通州地界为非作歹了整整两年无人敢管。据说是因为他父母。”
  “他父母乃是成名已久的神医,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武林正道一来多有受他们恩惠的,二来不想与他们结仇,所以,对戚崇明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来,还是沈放知道了这件事,一人一剑,从少华山千里走单骑,到通州把那个戚崇明给杀了!那个戚崇明的脑袋被挂在通州的城门上十几日都没人敢来给他收尸,我老子爹还带我去看过呢。”
  另一人道:“这么说,沈道长还真是个英雄。只是这与他武功尽失有什么关系?”
  “没有直接关系,却有间接关系。”先前的那个姑娘又压低声音,悄声道,“听说,他现在身上的欲毒,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欲毒?”
  “是。就是欲毒,这种毒可厉害得很,若不是他此前内力雄厚,能勉强压制住这毒,哪里是只瞎一双眼睛这么简单就能了事了?”
  ……
  这边几个小姑娘尚在煞有介事地讲着奇谈,那边的一堆却已经笑开了花。
  有个姑娘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先前那个小道士,张牙舞爪像个螃蟹似的,又骂又闹,鸣蝉姐姐一扯他衣服,他就要哭出来了!这个道长啊,看起来呢温温柔柔的像个小绵羊,实际上却是一只狼!好凶呢!一点不晓得怜花惜玉。”
  “就是就是!就是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也这么凶。你瞧见他脱了衣服了吗?公狗腰!!!隔层衣服看着细弱,到了床上,啧啧,那好处不可言说!”
  有一个迟钝点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姐姐千方百计定要把他带回来!姐姐果然是个行家,真识货!当然,你也识货!”
  一墙之内,泡在浴桶里的沈放:“…………”
  沈放舀了一瓢水,当头淋下来,这才渐渐的从唧唧喳喳的贯耳魔音中挣脱出来。
  一路风尘,三天三夜未曾休息,他都好像不知疲倦一般。可真正到了此处,见了陆银湾,才发现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他解开束发的发带,从中抽出了一根极细的银丝。
  那银丝看起来比头发还细,可实际上却利如钢铁,吹毛断发,乃是不可多得的暗杀利器。
  沈放只是一个愣神的功夫,就叫这银丝在右手拇指上划了个口子。
  他洗净头发,用手巾擦干,又把那银丝缠了回去,用发带掩住,从外面看便丝毫看不出来。
  坐在一边,摸到茶碗,拾起来喝了几口。那一群小姑娘在门外等他,三三俩俩地说笑玩闹,仿佛没有一点忧虑。
  隐隐约约有小姑娘的笑声传进来,也并不十分真切:
  “你胡说!他才没有多厉害呢!姐姐跟我说过好几次,他是天底下最呆、最笨、最傻的家伙啦!”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
  沈放被人一名丫鬟引着,穿过藏龙山庄七拐八绕的复道廊桥,来到一间燃着馥郁浓香的房间。
  牵他的人听声音似乎是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活泼得很,一路上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黄鹂鸟一般。她道:“姑爷,我们到啦,小心门槛。”
  沈放已盲了五年,早已习惯了眼不见物,其他感官比一般人都要灵敏。他自幼习武,即便一身内力无法运用,也并不会摔倒。
  反倒是那丫鬟一句提醒,差点叫他绊倒。
  陆银湾倒也真是说一不二,放下话来要与他成亲,便真的一点也不含糊。藏龙山庄上下早就被布置一新。
  庄外尚且看不出来,一进庄内便只见漫天红霞翠锦,灯火辉煌。五步便是一尊青瓦琉璃双囍盏,十步便是一扇天女散花织锦屏。
  绿酒暖香,丝竹歌舞,样样不少。
  沈放自己自然是看不见的,这都是一路跟随的小丫鬟绘声绘色地说给他听的,告诉他为了这一场婚事,陆银湾是如何精心布置,大肆准备。
  沈放进了屋,坐到大红的喜床上,那丫鬟还绘声绘色地给他描绘起了大红锦被上的花绣是什么样式,与他身上婚服的图样如何搭配,二者是如何的巧夺天工,富丽华贵。
  沈放没这些耐心,忍不住打断她:“陆银湾什么时候来?”
  那丫鬟还以为他是等不及,羞红了脸:“姑爷你好着急。好事不怕等,姑娘正在梳洗妆点,很快也就来啦!”
  那丫鬟咯咯笑着退了出去,掩上了门,房间中又只剩下沈放一个。暖香弥漫,催人昏睡。
  沈放心道,从来都是女子在闺房里等着新婚的丈夫来挑她的红盖头,现在反倒是他坐在这里翘首以盼,好似真的在等着陆银湾来与他成亲一般。自己都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有铃铛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果然,不过片刻,就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第5章 赐良缘(一)
  陆银湾刚刚沐浴完,早就换掉了白日里那身紫衣,脱了鹿皮的小靴。此刻只穿了贴身的衣服,外面披了层描了金线牡丹的狐皮大氅,光着脚丫就跑来了。
  她进了门一边往手掌上呵气、搓手,一边委屈似的叫道:“好冷,好冷。”两只白嫩的小脚踩在深棕色的长毛地毯里,好似两只玲珑的小兔。
  陆银湾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沈放。
  他脱下平日里常穿的素衣布袍,换上一身金装翠点的大红婚服,端的是龙章凤姿,丰神俊朗。
  额间一点朱砂艳比江花,将平日里素净清淡的眉眼渲染的风情万种。
  好似山巅皎雪之上绽满了红尘繁花。
  他听见声响,朝陆银湾的方向转过脸来。往日遮眼的白绸都不见了,那双湛清的凤眼正明明白白地望向自己,让陆银湾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师父的双眼其实未盲,他仍旧可以看见她呀。
  山巅清寒,屋里点了暖烘烘的地龙。陆银湾将外披解下,露出了光洁纤细的手臂、小腿。
  脚腕、手腕上挂了银色的小铃铛,一动起来叮铃作响。细白的脖颈上一只小小的银锁,纵使戴了许多年,因为保养得好,也还光亮如新。
  陆银湾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失望,心道:“若是师父此刻能看见我的模样,那该有多好啊。”
  她觉出自己的心怦然跳了起来,忍不住露出笑颜,脆生生地叫了句:“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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