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种悚惧,起初仅在黑夜光顾,后来愈演愈烈,白日也不放过薛柔,渐渐地,她畏光,畏人,更有甚之,畏各种响动,时时躲在床角,捂耳埋头,觳觫着吼叫:“滚!滚!都滚!”
  搞成这样子,当然惊动了整个太医院,架不住她根本不许人进来,非要进,就哭,就叫,严重点会当场晕过去,不过祸福相依,她不省人事倒方便诊脉。
  太医院上下一致认定,她患的是心病,老关在屋子里十分不利于恢复,必须出去见见天光,也逢人说说话。
  岑熠同意了,他是有心亲力亲为的,苦于国势动荡,稍有疏漏,可能出大乱子,因交代给谷雨惊蛰办。
  薛柔死活不准人近身,强来吧,又恐闯下祸端,很是棘手,谷雨惊蛰举步维艰,每天睁眼便是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又商量不来,唯好灰溜溜地去她跟前费唾沫星子。
  是日,听说她过去爱看各种话本子,惊蛰便去托冯秀搜罗,试图从这上头突破僵局,谷雨便先过来报道,不及张嘴请安,却见她爬至床沿折腰呕吐起来,唬得谷雨顾不迭收拾,急去拍她的背顺气。
  她早晨没进食,只饮了半杯水,吐到地上的唯一小块黄水,谷雨看在眼里,愁上心头,叹了口气,转头使唤小丫鬟将秽物清扫妥善,又另差人去请太医。
  “不,不要太医!”薛柔冷不防出声阻止。
  谷雨换一副哄小孩的面孔,说:“太医来了,您就不难受了,得请的。”
  薛柔从榻上站起来,杏眼圆睁:“我说了不,你们为什么都不听我的,为什么!”
  以免一直耗着耽搁病情,谷雨赶紧使个眼色依然打发人去太医院,自己则待在此处任她打骂出气。
  少顷,新任太医院郑院判前来问诊,薛柔二话没有,直接抄起枕头乱打,枕头扔完了,就扔被子毯子褥子,短短一阵,床榻被揭得一干二净,而地板上乱七八糟,无处落脚。
  谷雨见怪不怪,等她糟蹋累了,再请郑院判诊断明白。
  郑院判万分慎重,左右手的脉全把过,沉思良久,扭头问谷雨:“殿下上次来癸水,是什么时候?”
  谷雨贴身伺候,自然是明了的,掐指默默一算,回:“上月初六。到今天是延迟了几天,但殿下近一年来身子弱,总是不准的。郑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吗?”
  郑院判飞快瞄一眼薛柔,见其偏头背对着他们,靠坐在床头,似乎刻意逃避着什么。
  郑院判定一定神,停止揣度,一本正经道:“这就对了,以往推迟是气血虚弱,这一次——是喜脉。”
  第54章
  其实,薛柔隐隐有预感怀了身孕。
  月信推迟的同时,食欲降低,明明没吃什么,但老是犯恶心,那会教引嬷嬷传授过怀孕的症状,和她最近的感觉相差无几。
  她没办法接受。
  同一个白日,岑熠久违地出现,薛柔抱着肩膀蹲坐在墙角,低头没看他,不知他疲倦不堪的容颜上却孵着浅笑。
  “地上凉,起来。”
  换做从前,他会直接揪她起来,今日,温柔起来,朝她伸出援手。
  薛柔兀自默不作声,亦不动作。
  “朕不碰你,你起来。”
  他在跟她商量。
  薛柔依然安静,宛若一个出着气的活死人。
  他默了一瞬,脚尖再进一步,玄色的衣袍触及她苍白、瘦削的手肘,沉声说:“所以,你非要朕动手抓你回床上,是不是?”
  薛柔这才仰头,眼里赫然一片汪洋:“达到目的了,你,终于得意了。”
  他的种子,不顾一切地长在了她肚子里,吸着她的精气,吞着她的血,终将瓜熟蒂落,认她作母……世间还有比这更恶劣的存在吗?
  扪心自问,当下人将她身怀有孕的消息报与自己知晓那霎,岑熠脑子是发懵的,一个个熟悉的字连在一块讲出来,堪比天书,逼得传信的下人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四五遍,方组织完全语句的含义。
  他以为,同她生儿育女,他是极其开心的,但,真正等到这一天,他为何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了呢?
  那是难过吗?
  未必,但绝对谈不上得偿所愿后的满足与痛快。
  不知不觉中,他陷入了诡异的沉静中,却是冯秀在侧提醒该去承乾宫看望,他幡然清醒,起身出门。
  他告诉自己,有了那个孩子,她就再也跑不掉了,而且岑邺也后继有人,应该高兴。
  “你自安生养胎,朕会倾尽所有地待你。”
  岑熠俯身,一点点擦去她的泪。只要她是他的,他会给她所有。
  薛柔猛打开他的手,破声尖叫:“你想得美,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这个祸根孽胎,我绝不容许有生下来见天光的那一日!”
  岑熠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咬牙问:“你想做什么?”
  薛柔连哭带笑:“做什么?当然是想办法把它弄干净啊。”
  “你敢!”他又在她的挑拨下,失去自控,他一把提她起来,阴柔的眉眼尽被戾气浸染,“你敢胡作非为一下试试,试试看朕发起疯来,会有什么结果。”
  又来,又来,又逼她!她崩溃瓦解,甩手跺脚大叫:“你杀了我,杀了我!我不想活了,多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迫到她声嘶力竭的境地,岑熠流失的耐心复归,他一手按她的胳膊,一手扣她的后脑勺,将人纳入怀。
  她的脸闷在他的胸膛,溢出来的泪也添上了他的温度。
  “你乖乖地跟朕在一起,乖乖地把孩子生下来,朕就赦免薛通和崔介的死罪。”
  他看似在柔
  情蜜意地哄她,实则在用一张更大的网牢她,她若应了,赔上的是她的一生。
  薛柔一直哭,哭来哭去,晕在了他的怀里。
  没完没了的梦,又找上薛柔了。
  一个明媚的下午,父皇托着一幅画看得津津有味,母后在一边煮着茶水,是父皇平时爱吃的六安茶。
  “小十,你傻站那里作甚,快过来,瞧瞧你父皇新得的画怎么样。”母后招手叫她过去。
  哦,原来她在门外边啊。
  她答应着上前,眼神自然地转向方桌上,却见那画上有几个小童欢笑着放风筝呢,天是澄澈的蓝,各色各样的风筝挂在天幕上,意趣十足。
  “朕和你母后啊,只盼着你日后养个贴心的娃娃,可别像你,调皮捣蛋,油盐不进,让人操碎了心。”父皇笑嘻嘻地说。
  母后也随即接话:“可见陛下是有偏见,小十现在长大了,顽劣劲儿改了,她可懂事着呢,知道报喜不报忧,宽咱们的心呐。”
  她热泪盈眶,欲去拉母后,却不愿落下父皇,两头为难。
  “哭吧,畅畅快快地哭出来,”父皇拿自己的帕子给她,“但出去以后可得收敛着,毕竟是快做母亲的人了,老哭鼻子,羞不羞。”
  做母亲……
  她顺势抱住父皇的胳膊,摇头:“父皇,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母后捧茶缓缓走来,搁下茶盏,得以腾出手来替她揩泪擦脸,叹气道:“它是你的骨血啊,是你以后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怎么能赌气不要呢。”
  “不,不是!”她反对,“我最亲的人,是父皇和母后,不是别人!”
  泪干了,脸颊母后手心的温度也散了,怀里父皇的胳膊也没了。
  梦,碎了。
  惊蛰觉察动静,忙唤一边给香炉铲香灰的谷雨:“快去请郑院判,殿下睁眼睛了!”
  没多会,薛柔同郑院判相隔一层床纱,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
  郑院判说:“殿下切要注意身体啊,您目前是两个人,溺于忧思愁绪,吃不消的。”
  薛柔未理会。
  郑院判加重语气,煞有介事道:“殿下,以您现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您心里还一直打着结,不肯和解,老臣不得不说句不中听的——您腹中的胎儿,恐怕难以……”
  难以存活么?岂不正中她下怀!
  薛柔唇齿间流出一声冷笑:“保不住,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哪里不中听了。”
  她和皇帝的恩怨纠纷,郑院判如雷贯耳,打从人性的角度上,他不太肯定此胎儿的存在,但打从医者与大邺臣子的角度,他必须一万个认同,且力求它安然无恙,待十月怀胎期满,顺利降生。
  郑院判花甲之年,薛柔的年纪,当他孙女绰绰有余,他怀一份长辈的怜惜之心,推心置腹道:“殿下,人最重要的,是得和自己过得去,得善待自己,那样,往生之人,方能安心啊。”
  薛柔不由得想起适才那个梦。
  她糟成这个样子,父皇母后肯定痛心不已吧,可她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她坦坦荡荡地接受,岑熠的骨血压榨她十个月的生气,然后从她的血肉里呱呱坠地,再到牙牙学语时,被所有人指着她反复教习,应当喊她作母亲吗?
  薛柔纵使不认,岑熠也自有手段应对——再调两班禁军,驻守承乾宫外,每天进出之人,需严格排查,谷雨惊蛰便在宫墙内,警醒着打点相应事务,双管齐下,确保她与腹中孩儿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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