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薛怀义迸发调笑:“比如?说来听听。”
  理该将他推远些的,奈何梳子勾着发丝,贸然推搡,会弄乱发髻的。
  她很珍视今天的行头,饶腰酸脖子困,也不肯躺下小憩,因为怕睡乱装扮,再重新打扮,会耽误去见母后。
  现在同样,她极力忍下头顶盘旋的恶寒,以镜子为媒介,同他的轻佻的目光交锋:“将刀子扎进你的咽喉,亲眼见证血流如注的场面。”
  她没在玩笑。
  沉寂的几个月,她已思虑周全,一共两条路:一、寻求庇佑,能逃则逃,此为首选;二、逃不成,那就和薛怀义同归于尽。
  手突然被抓起来,伸去他跳动的命脉前:“血流如注吗?给你机会,试试吧。”
  砰,砰,砰……脉搏和心跳同步。
  薛柔缩手,像在告诫自己:“不是现在。现在我要去慈宁宫,见我母后。”
  合拢的掌心冲入两根手指,触感粗砺,是薛怀义的。
  “自作主张放走朕饲养的宠物,很不老实,该罚,不过谁让朕心情好呢,便不和你计较了。”
  继王家后,崔家也快销声匿迹了,改朝换代,唾手可得,他十分痛快。
  能顺利面见母后的话,忍气吞声些,倒可勉强接受。
  薛柔收敛锋芒,安静注视微微松散的发髻在他可恶的手里,一点点精致起来。
  夜风卷着二人的足迹经过坤宁宫,但见朱门紧闭,黯淡无光,巍峨庄严不复存在,真似一座深不见底的坟茔。
  薛柔驻足,打量为自己遮风避雨十六年的家,诧异、惊疑:“为何,为何变成了这样?”
  她转头,纵容薛怀义尖削的侧脸填满视野。
  他恨她,恨到不惜将坤宁宫毁掉的地步,可,王媖不是皇后吗,坤宁宫此等落魄,置皇后的体面于何处?
  王媖“病逝”,坤宁宫空置的消息,阖宫上下知,独薛柔不知,实为薛怀义授意隐瞒,主要是她病气未除,知道过多不利养病。
  如今,王家势力荡清,她又生龙活虎起来,告诉她也不妨事了。
  “两月前,
  皇后病故。宫无主位,自然荒凉。”薛怀义淡淡道。
  薛柔糊涂了,王媖才多大,平时没病没灾,怎么说病故就病故了?
  她难以置信,盯着薛怀义半隐在夜色下的脸看了好半晌,他始终一个样子,不悲不喜,这是他说真话时候的模样。
  她竟如此该死地了解他。
  喉管莫名发堵。
  薛柔转身,暗红的墙壁在余光里拖出一道道痕影子,交错缭乱。
  眼睛不好受,起初是干,干过了头,开始发酸。她抬手,向眼尾一试,没有泪。
  对的,这才对。
  死的是他薛怀义的发妻,他且无动于衷,以她的立场,何必动恻隐之心。
  总之,王媖,死不足惜。
  第43章
  太皇太后信佛,寝宫里设着佛龛,终日香火不断,每月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一连四十年,横跨太后的大半辈子。
  虽然耳濡目染,但太后不信,为此,太皇太后颇有微词。
  现在,她自己也六十岁了,和当初令人生厌的太后一个年纪,心境也变了——如果做个虔诚的佛教徒,无边佛法可渡薛柔之苦厄,她愿意摒弃原则。
  门外有人敲门,接着有开门声,太后瞑目拨弄一串佛珠,不理不睬。
  许嬷嬷叫遣送出宫了,皇帝另挑了个三十来岁的宫女给太后使唤,名叫小水,因资历不浅,大家全叫她水姑姑。
  推门进来的正是水姑姑,她接到信儿,得知皇帝一会要过来,想着太后还不知情,特意知会一声:“太后娘娘,陛下和十公主正往咱们这来呢,专程来探望您。”
  太后睁眼,收起佛珠,瞧了水姑姑一阵,没言语,扶墙起来,蹒跚去门口。
  先帝去后,太后一病不起,悉心调养这些时,病是见好,腿脚却不利索了,略动一动筋就别得发疼,而太后骨子里要强,即便疼得要紧,每天也咬牙下地锻炼。由于日子太短,尚未取得成效。
  太后一把岁数,倔得很,日常极少吩咐水姑姑办事,起初,水姑姑深感彷徨,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太后自个做什么,她就在暗处守着,以防差池。
  现下照惯例,水姑姑默默站太后身后,一齐等候御驾。
  不多时,宫门大开,一列人为首打道,程胜高呼“皇上驾到”。
  皇帝不皇帝,太后不关心,她只关心她那厄运缠身的女儿。
  豪大的排场下,薛怀义牵着薛柔,款款走入太后双目。
  当着母后,与薛怀义手牵手肩并肩,薛柔简直无地自容,无奈使上所有力气,亦摆脱不掉手上的枷锁,好像刚才在路上,她顶风狂奔,最终仍旧被薛怀义后来居上,并无情擒拿一样。
  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只要他活着一日,她就插翅难逃。
  是吗?她偏不信。
  所以她强行举高彼此缠紧的手,朝着他的虎口咬下去,似一头饿狼,遇上了新鲜的食物。
  老实说,薛怀义没防备,一下吃痛,手下一松,然后就让薛柔逃出了掌心。
  薛柔不假思索,迎着母后张开的臂膀,一头扑过去,泪如泉涌。
  抚摸着女儿细弱的后背,太后潸然泪下。
  母女连心,哀情无限。
  “过来。”
  薛怀义不介意再大逆不道一回,让“母女”跟“兄妹”两种关系转个次序,先是“兄妹”,后是“母女”。
  此前孤军奋战,薛柔没在怕薛怀义的,而重回母后的怀抱后,一颗心脆弱不已,再也不愿意独自面对了。
  “母后,我不……”
  从母后轻柔的拥抱中抬头,她不停摇头。
  为母则刚,太后拍拍她没几两肉的肩膀,揩去眼泪,直拉她扭头进屋,不管后边气势汹汹的一干人等。
  水姑姑授皇帝之意,挺身拦住二人,垂着眼皮说:“请公主回去。”
  薛怀义忘恩负义也就罢了,这人算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货色!
  薛柔怒从心头起,回头对上那抹暗光,怨恨道:“凭什么听你的。我母后贵为一国太后,我凭什么,听你的。”
  太后支起微微佝偻的身躯,向前一步,将薛柔护住,不怒自威:“皇帝,她是你的妹妹。”
  薛怀义不理睬太后的敲打,慢慢重复那两个字:“过,来。”
  病态的占有欲作祟,即便薛柔急切奔赴的对象乃生身之母,他亦不爽。
  她这个人,这辈子,只能走向他。
  母后在旁,薛柔底气充沛,斩钉截铁回复:“我不,我不过去,死也不过去,听清楚了吗?”
  母后可以庇佑她的,一定可以的。
  薛怀义气笑了,下最后通牒:“你知道的,朕没什么耐心,所以,过来。”
  积极认错,主动弥补,他可以不计前嫌。
  直击灵魂的警告。
  薛柔不由自主发颤,太后按着她的胳膊,清晰觉察,安慰:“别怕,母后在这。”
  声音出奇温柔,宛如回到了小时候,她调皮捣蛋后,生怕皇祖母动气处罚她,躲在母后身边,而母后捏捏她的脸蛋,笑说:别怕,有母后在呢,皇祖母不能罚你。
  沐浴着儿时记忆的温暖,薛柔允许自己倒退十来年,以小孩子的姿态寻求母后的庇护。
  “哀家的女儿,哀家自己照顾,皇帝且回吧。”
  太后摆出皇帝嫡母的款儿,昂首挺胸,威严庄重,凛然不可冒犯。
  薛怀义才正眼注意起对面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即他名义上的母亲。
  外人看来,她待他仁至义尽,名分给了,体面给了,没有她,当年的太子之位及现在的皇位,哪里敢奢望,理当对她的仁慈包容感激涕零。
  感激?
  呵……
  是感激他的好母后明知薛柔欺辱他,却袖手旁观?
  还是感激她生了一个“好女儿”,大度地给她宠爱,独独吝啬于教导她为人处事之道,从而铸就了她的蛇蝎心肠?
  倘若是以上两点,那他的确应当“感恩戴德”。
  “看来,是朕近来太惯着你的缘故。”
  薛怀义稍抬下巴,手举起来,向后动动指头,立有两个内侍出列,一个箭步,分别押住太后的两边肩膀,告一句“得罪”,继而将人制伏在一侧。
  薛柔,暴露在晃眼的灯光之下,无处遁形。
  “母后!”薛柔惊呼,刚收住的泪直接决堤,糊了满脸。
  那两个内侍钳着母后,静悄悄立在不远处,她举步奔去,首先怒斥:“松开你们的脏手!松开!我叫你们松开,你们聋了是不是?!”
  他们视若无睹,听若未闻。
  母后年事已高,落在他们手里,两只胳膊被硬别在后边,脸色全是痛苦,就这样,还在宽慰她:“小十,我没事,你不要哭,当心身体……”
  太后已是一块朽木,迟早都是死,薛柔不一样,她今年才十七岁,大好的人生刚开了个头,不能再有闪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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