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求饶?不,到这节骨眼上,求饶是最没出息的。当初既承了她的情,现在便该护着她,哪怕折了这条命!
  “是臣一人肖想,陛下要杀要剐,尽冲臣来吧!”
  这话,有些耳熟,对了,薛柔曾发表过。
  “好一个痴情种,朕若不成全谢爱卿的一片痴心,不免显得朕铁石心肠了。”薛怀义拍手叫好,神态口气却急转:“来呀,把谢爱卿的眼珠子剜了。”
  谢琰认了,深深望过失魂落魄的王媖后,以额贴地,叩谢隆恩:“臣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门外鱼贯而入三个内侍,一个拿尖刀,一个捧漆盒,一个抱绳子。
  一幕惊醒梦中人,王媖手脚并用,爬去薛怀义脚下,含泪求:“陛下,陛下,是臣妾引诱的他,他是受臣妾所迫……要罚,只罚臣妾吧!打入冷宫、白绫赐死、毒酒鸩杀……臣妾通通接受,求陛下,饶了王家,饶了谢琰!”
  薛怀义满面傲然:“不然你以为,这个皇后之位你依然能稳坐么?”
  凄厉哀鸣惊飞屋檐上停栖的几只鸟雀,鸟雀振翅,躲去乾清宫,竟觉哀嚎依旧,吱吱叫唤两声,展翅飞往更远处。
  薛柔正准备就寝——因决定养身体,平时在吃睡上花的心思就多了,务必好吃好睡,今忽闻屋外尖叫不住,心里纳闷,遂叫青萍进屋来询问:“哪里的动静,怎么回事?”
  青萍今晚当值守夜,才在廊下铺好铺盖,就被远处的哭叫吵怔住了,细细分辨一阵子,隐约是从东边传过来的声响,具体是哪处,不得而知。
  “公主别管了,歇吧,奴婢守着您。”
  薛怀义教给青萍霁蓝的第一个道理是,探究欲不可有,故此,无论发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她们须要操心的,仅安分守己。
  青萍霁蓝犹如两个死人,多的话套不出来,薛柔习以为常,摆摆手命青萍出去。
  那悲啸,来得猛去得疾,约摸一炷香,消停了。
  薛柔将胸前的被子整平些,瞑目入睡。
  经历一桩桩一件件惨痛的变故,薛柔学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得保存精力,为将来的计划铺路,至于今夜是谁死去活来,明夜又是谁痛不欲生,皆和她无关;若非要怪,只怪那些人时运不济吧。
  第40章
  谢琰的眼睛被挖了,装在精致的木匣子里,王媖抱着它,鲜血从四周的缝隙钻出来,滴滴答答,淋满了她的双手。
  东方熹微,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好像刚开始。
  遵圣意,两个太监合力抬生生疼晕过去的谢琰下去医治,后有人迅速将遍地狼藉清扫干净,但仍旧弥漫着血腥气。
  王媖想吐,可萦绕鼻端的气息出自谢琰,她心上人的血气,她不能吐。
  晨光洒进窗棂,薛怀义半偏着身子,迎着光明,迎着乾清宫的去向——昨晚闹得不安宁,她应当被吵着了吧。
  “哐当——”
  盒子滚落,王媖伏地,张嘴狂呕,纯粹有些粘稠的黄水,没别的,因为这一夜她已吐过好几回,胃已挖空了,生气也榨干了。
  “想不想去陪着他?”
  她肯定叫吵到了,那么,她害怕吗?
  薛怀义一边哂然思忖,一边展开这场迟来的宣判。
  耳朵里嗡鸣不止,王媖的世界,好似退化成了一条线,一条没有尽头的线,不知从何处生发,也不知会向何处延伸。
  薛怀义的审判太迟了,王媖听不见。
  “朕在问你话。”
  那条无趣的线,渐渐有了起伏,一上一下,奔腾不息,然后向王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皇帝在问她想不想去陪谢琰,她听清了。
  “别动他,别杀他!”
  想,铺天盖地地想,但她去了,他会死,王家也会遭受灭顶之灾,她……不能。
  惊恐万状的咆哮中,薛怀义转头,优雅从容,并且孵出轻薄的一点笑意,却充满操纵风云的恶意:“放心,朕不杀他,也不杀你。”
  两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凑成一对,倒碰撞出了不可替代的火花,他怎么舍得取了他们的性命。
  泪夺眶而出,掀起两行凉意。王媖问:“那,你想做什么?”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还没准备好。
  好看的嘴唇一开一合,薛怀义说:“朕不介意成人之美。来,告诉朕,想不想和谢琰双宿双飞?”
  极致蛊惑。
  王媖猛一哆嗦,泪流得更凶。皇帝当真会轻拿轻放吗?
  “想必,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暂停话锋,俯看王媖。他在等羊入虎口,心甘情愿地。
  掌控人性,操控欲望,薛怀义一贯精通,胸有成竹的意气自面容洋溢开来。
  一再为谢琰冲昏头脑的,是王媖。他是她的软肋,二人之
  间的感情是她一生的期许……如果可以,她想再自私一次,仅此一次。
  “那王家……”
  旭日东升,朝阳慷慨地眷顾着薛怀义。
  “王家若有功成身退的觉悟,朕自然不会加以为难。”
  所谓“不会为难”,指留王家族人一条命,仅此而已。
  “只要王家……识相,陛下就绝不动干戈,我可以这样理解,对吗?”
  昨夜之血色阴霾历历在目,王媖不敢轻易相信皇帝会不以见血收场。
  慷慨的天光下,薛怀义似乎也变得慷慨起来,爽朗道:“当然。血,腥秽之物,黎明百姓忌讳,万里山河亦忌讳。”
  血光于江山百姓无益,他立志励精图治,名垂青史,权衡利弊,嗜血本性倒可抑制得住了。
  王媖仍抱有质疑,但沦落如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没得选,只能听任皇帝的安排,圈在这座美梦崩塌的宫殿内,与日出日落大眼瞪小眼。
  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夜,程胜到访,附上一碗黑不见底的浓汤,不咸不淡道:“陛下有令,叫您喝了它,沉沉地睡上一觉,再睁眼,就好同谢公子重聚了。”
  毫无音讯前心焦,有确切消息后,反而胆怯了。
  王媖犹豫不决,恐这碗来路不明的汤水下肚后,迎来的并非欢喜团圆,而是一命呜呼。
  程胜大大方方展露鄙夷:“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再说,王家那边都快安顿妥当了,您如果临阵反水,啧啧啧,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时至今日,对外放出的消息是,皇后突感恶疾,太医院上下正竭力施救中,但情况不大乐观;王媖父亲那头,也已见过皇帝,彻夜长谈后,王父遣散家仆,以“爱女身患恶疾时日无多,深感痛心无力朝政”为由,递上辞呈,皇帝拒而不受,王父再递,皇帝再拒……现已进行到第三个回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媖势必成为一个弃子——婚姻上,亲情上。
  程胜慨然告知一切,笑看王媖承受命运的作践。
  “那我可以安心做我自己的事了……”王媖泪眼婆娑,端起碗一饮而尽。
  谢谢,谢谢父亲的绝情,让她对这段满是虚情假意的亲情彻底死心。
  深秋,万物萧瑟。
  薛柔久违地做梦了。
  梦里,父皇执狼毫,墨迹潇洒,仿佛是察觉她来了,抬脸欢笑着朝她招手说:“小十,快来,瞧瞧朕新写的字。”
  她依言移过去,却发觉那桌子很高,和双目齐平,即使她努力踮脚伸脖子,依然看不见父皇所指的字。
  她急了,牵着父皇的袖口摇撼:“父皇,儿臣看不到,怎么也看不到。”
  头顶塌下来一个手掌,划圈揉着,父皇的声音也好温柔:“是朕疏忽了,你个头小,够不着桌子,自然不好看。”
  肋下伸进来一双手,双足随之离地,她坐在了一双臂弯里。
  “好了,小十,你再看看朕的字。”
  视野油然清澈,金丝楠木方桌上,平展一大张宣纸,上书四个大字,铿锵有力:正大光明。
  梦境戛然而止,薛柔缓缓睁眼,一束金光直打下来,刺得她忙举手挡在额前。
  还处在梦里吗?
  她咬一下舌尖,是痛的……
  梦中父皇的话适时回荡:小十,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薛柔拿下手,半眯着眼感受阳光的照耀。
  这般澄澈的天光,真的是恍如隔世……不枉她忍耻发奋的辛苦。
  眼角一片冰凉。
  是父皇重新给她带来了光明,父皇一直在九泉之下守护着她……父皇,从未远离。
  霁蓝打热水进来,照惯例服侍梳洗,见薛柔眼睛欲闭不闭,以为是眼疾又犯了,忙搁下脸盆凑去细问:“公主可是眼睛不舒服?要不要请吴太医过来看一看?”
  昔日,薛柔大概会回绝,吴中为薛怀义鞍前马后,跟这种人接触,倒她胃口;而今日,她一改常态,欣然表态:“嗯,去吧。”
  仔细查一查这失而复得的光明能维持多久,一天,一月,一年,还是永无后患。待查清楚了,她好制定相应的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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