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皇后逼着自己临危不乱,陛下暴毙,宫里骤然没了主心骨,她再稳不住神,那整个国家必然乱套了。
  龚福一直死守当场,泪眼朦胧道:“留下了口头遗诏,宣任太子殿下继位……”
  皇后心如刀绞,强忍悲痛,一一安排后事。
  当中头等要紧的一件:国丧期间,由太子监国,待二十七日丧期满,正式举行登基大典。
  薛怀义慨然受命,而那沉痛躬低的身姿下,赫然是即将问鼎权力之巅的快意。
  薛柔,姑且由你多逍遥一月。
  第24章
  景帝生前最疼薛柔,是以,守丧期间,薛柔伤心欲绝,几度哭死过去,眼睛肿胀,喉咙干涩,一连好几日不能言语。
  看她情绪激动,恐她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皇后私下和崔介商量,权且安顿她回崔家缓缓,待出殡那日,再接回来。
  每每目睹她心如死灰的模样,崔介心疼不已,不消权衡,立即表示同意。
  两人是达成一致了,但难就难在,薛柔死活不肯离开梓宫半步,多劝一句,就泪流不止,连素日和她不对付的薛嘉看了,都有所动容,长吁短叹道:“十妹妹思念父皇,想最后尽一尽孝心,就成全她吧……”
  若非碍于礼法,薛柔恨不能抱着父皇的梓宫,寸步不离。
  见状,皇后束手无策,崔介亦无计可施。不意这日傍晚殷奠过后,太子约出崔介,说:“孤或可一试。”
  起初崔介没反应过来他的用意,紧接着便听他开口:“十妹妹也许会听孤的。”
  崔介不由持怀疑态度。
  以他二人格格不入的关系,她焉会听之任之?
  叵奈眼下黔驴技穷,惟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微臣先谢过太子殿下了。”
  偌大正殿,薛柔孤零零垂首跪于梓宫前,只惨白的长明灯与她作伴,道不尽地凄楚悲凉。
  薛怀义步步靠近,脚步放得极轻,薛柔沉溺于漫漫悲情中,浑然未觉。
  “妹妹,”薛怀义止步,在她身侧站定,挡住了一边灯光,“人死不能复生,同崔介回去吧。”
  语气凉薄,神态冷漠,全然不见失去至亲的哀色。
  薛柔斜仰着头,将其形容准确无误收入眼底,冷冷一笑,欲骂他,可这两日用嗓过度,半点声音发不出。
  她不甘心,无声地唾骂他:我不想看见你,你个白眼狼!
  承继了父皇的宝座,这便急不可耐暴露真面目了!
  她一早看穿,他不值得现在优渥的生活,活生生是个坏种,合该一直丢在行宫,任他自生自灭的!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透露着怎样的心绪,薛怀义了如指掌,胜过对自己的了解。
  “恨一个人,没有力气怎么行?”逆光之下,他的脸隐在昏暗中,但她敢断定,他的嘴角是上扬的,他在笑,小人得志地笑,“妹妹,别犟,我就在这,跑不了——”
  他忽然低下身,同她的视线齐平:“随时等你回来。”
  在囚一只雀儿前,愿意放她最后感受感受自由的空气……他多仁慈啊。
  四目相对时,薛怀义心想。
  他的挑衅,毫不掩饰,薛柔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眼泪横流,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轻飘飘向一侧歪倒,正入薛怀义伸出的掌心之间。
  短短几日,她清减了一圈,肩头硬邦邦的,尽剩下骨头,细细的,薄薄的,像一张纸,占不满一个手心拢下去的空间,如果力气稍大些,仿佛能捏碎。
  臂弯的温热,未持续多久——
  迟迟不见人出来,崔介微微不安,他莫名有一种直觉:放任太子和薛柔独处一个屋檐下,很危险。
  崔介是个理性的人,从不信那虚无缥缈的感觉,而现在,当下,那缓缓沉底的心,不断提醒着他务必破例一回。
  所以,他快步至殿外,瞧见薛柔闭目偎在一双臂弯,两人均侧对着他。
  “太子殿下,”崔介不自觉,自然张着的手指慢慢蜷紧了,“阿柔怎么了。”
  阿柔?
  呵,阿柔。
  薛怀义掠一眼怀里的人,明知她无意识,仍执拗地和她在心中单方面对话:
  他叫你阿柔,何其腻歪的称呼,根本不符合他的性子,他一定很喜爱你。
  可那又如何?
  你现在躺在我的怀中,当着他的面,与我亲密十足,今日是,以后也将是。
  “好多日茶饭不思,又一直在这跪着,身体虚,晕倒了,没什么大碍。”崔介虎视眈眈,薛怀义淡定自若,揽着薛柔起身,并无将人交出去的迹象,“也算歪打正着,三五天内,她是没力气进宫了。”
  崔介关心薛柔的身体情况,更在意薛柔此刻被太子所搂抱着,即使是兄妹。
  “臣这就带阿柔回家,”他上前,与薛怀义正面对上眼光,第一次逾越了君臣之间的界限,对不久后的天子展露出不满,甚至敌意,“还请太子殿下松开阿柔,阿柔的病情不容耽搁。”
  薛怀义说不碍事,崔介说不容耽搁,各执一词,势如水火。
  十年且忍过来了,再多一个月又算得了什么。
  薛怀义坦然松手,目送崔介打横抱起薛柔,大步流星而去。
  后来,薛柔大病一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成日珍稀药材吃着,崔介细致入微地照顾着,至停灵期满的前夕,终见起色,双目勉强可以视物,但不可到太阳光底下去,如若非去不可,须以眼纱阻隔,至于张嘴讲话,到底不能够。
  崔介详细请教过邱院判,说是悲伤过度导致心气闭塞,舌窍失司,一方面少不得按时服药将养,一方面得让病人心甘情愿跨过这个心坎,彻彻底底接受现状,心情舒畅,病症方得消退。
  一夕之间痛失至亲,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迅速走出来呢。
  突闻噩耗以来,薛柔神志恍惚,对时间流逝的感知随之迟钝起来,隔窗望着太阳起起落落,如梦似幻。
  而今日一睁眼,好似有一道惊雷在脑子里劈开,轰隆声中,她猛然记起明日便是父皇出殡的日子,忙抓住崔介的袖子,指指皇宫的方向。
  崔介何尝不知她的心思,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点点头,轻声哄着:“先喝了药,过会我带你去。”
  明日过后,先帝的梓宫便会存入陵寝,那将是她送先帝的最后一程,绝对不可错过。
  月上柳梢时,崔介牵着薛柔款款进入坤宁宫,皇后正等他们共用晚膳。
  见
  眼覆纱巾、弱不禁风的女儿进门,皇后鼻子一酸,悲情无限。
  走了白发人,黑发人也成了这样……作孽啊!
  为女儿的眼睛考虑,皇后有令,屋子里只留一盏灯即可,下人们照做。
  俄而,屋子里暗了一大片,薛柔得以摘去眼纱,与母后执手相看泪眼。
  “才好些,快别哭了,仔细眼睛疼。”皇后自个也潸然泪下,倒不管自己,先拿绢帕替女儿擦泪,“这一桌子全是你平常爱吃的,来,多多吃,吃饱喝足,明儿才有力气……”
  恐更添活人心伤,皇后兜住后话,默默向碟子里夹菜,待堆了小半碟,推给薛柔,弯嘴笑一笑。
  薛柔不肯再惹母后伤心,竭力克服了无生气的胃口,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完毕。
  出殡日,满城灰白,举国哀悼。
  薛柔依依不舍,一路相送,不顾刺眼不适,脱下眼纱,亲眼目睹棺椁被抬入地宫。
  苦于进不去,她只好靠着三喜,双目空洞,面色麻木,肆意沉溺于无穷凄切中,薛通走上来唤她,亦恍若未闻。
  薛嘉并排所站,不由得吃了一惊,听闻她几乎死了一回,眼睛嗓子都出了问题,恐她叫天光晃坏了眼,赶忙拿手在她眼前,一面左右摇摆,一面出声:“十妹妹,你还好吗?”
  薛嘉算不上大恶之人,她只是不认命,不认自己样样强过薛柔,处处比她刻苦用心,可所有人光能瞧见薛柔,而忽视她的存在的命运。
  她嫉妒薛柔,嫉妒她生来众星捧月,日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像她,千般筹谋,万般算计,最后争到手里的,屈指可数。
  可她仅仅是嫉妒,并不期望薛柔真一蹶不振,而撒手人寰。
  薛柔后知后觉,眼眶干痒得厉害,不得已阖眼,三喜持一方纱巾,举手为其缠绕稳妥。
  “十妹妹,崔大人临时有事,先行一步,咱们一道回宫吧。”
  薛通是受崔介托付。
  崔家快马传讯:先帝驾崩,崔老夫人兔死狐悲,连日精神萎靡,茶饭无心。今晨忽地口喷鲜血,当场晕厥,经各路医者诊断,恐有性命之忧。
  老夫人疼惜崔介,崔介不敢慢待,无奈将薛柔安顿给薛通照料,快马加鞭回城。
  坐上马车后,薛通坦白崔介离开的原委。
  接二连三的噩耗,简直要把薛柔压垮了,可她的泪似乎流干了,单盯着窗子外的连绵黑山发痴。
  三喜同她心有灵犀,和薛通说:“九殿下,公主放心不下驸马,想回崔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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