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薛怀义坚守底线,不肯僭越:“今时不同往日,恕我不能从命,妹妹请回吧。”
  薛柔不信这个邪,甩开交叉的胳膊,眼神犀利,口角锋芒:“薛怀义,你别以为你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替我解了困,就能随意摆布我。我摊开了告诉你,今儿这盘子糕点,你必须吃进嘴里,而且一块也不准剩。”
  不敢忤逆父皇,却有胆子违逆她?看来这程子待他宽松了些,致使从中起了误会,叫他认为可以蹬鼻子上脸了。
  列祖列宗在前,仿佛赋予无限底气,助薛怀义与薛柔抗衡:“妹妹何必咄咄逼人,非要我死了才肯消停么?”
  薛柔恍惚一瞬,讥笑道:“你吓唬谁?有这骨气,当初你便不会死皮赖脸谋见父皇,合该安安分分待在行宫。现今你好处占尽,反而觉得憋屈了?”说着笑意戛然消失,“我咄咄逼人?没错。我只恨我能做的太少,眼看着你抢占一切。”
  “薛怀义,你若是个人,就把不属于你的通通偿还。否则,便老实受着,”满堂烛光映亮她冷傲的面容,“这都是你咎由自取的。”
  那束仇视有力地撬开了心防,宽大的袖筒之下,藏着两个攥到发白的拳头。薛怀义回头仰视薛柔,毫不避讳。这张脸,他会永永远远记得。
  他直白的凝望,让薛柔有种被明晃晃玷污的感觉,无比恶心。
  “三喜,把盘子递我。”不可再同他对峙了,得赶快应付过去。
  三喜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捧上盘子,薛柔没接,仅捏起一块儿糕点,另只空着的手则扳住薛怀义的下颔骨,然后将糕点粗鲁塞进那两片干枯的嘴唇里。不管他是否咽得下去,动作连贯,一块接一块。不出一盏茶,盘底见空。
  与薛
  怀义挂钩的物件,她姑且嫌脏,如今亲手触及真人,定然膈应死了。三喜对她了如指掌,及时奉上一方干净的手帕,供其擦拭。
  左擦右擦,横擦竖擦,怎么也擦不干净那股子令人作呕的气味,薛柔恼了,掷开绢帕,大步离开,欲尽快回宫洗净双手。
  三喜提起食盒慌慌张张追随。
  回去以后,薛柔不止翻来覆去地擦洗双手,又要了热水泡澡。总共换了两次水,前后折腾一个多时辰,晚饭也没顾上。
  忧心她饿坏肚子,皇后吩咐小厨房按她平时的口味备好夜宵,由三喜端入寝殿。
  薛柔却裹着衾被神色怏怏道:“拿走,我没胃口。”
  在三喜的认知里,她心情再坏,亦断不会辜负了美食。这不正常。
  “殿下哪里不爽利吗?”三喜仔细着放下托盘,忧心忡忡道,“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薛柔转身朝床里侧:“我没事,单纯不饿。那宵夜给你吃吧,别剩,要不母后该多心了。”
  她郁郁不乐,三喜跟着操心,哪里吃得下,跪伏床前眼巴巴的:“奴婢虽然蠢笨,但还有些用处,殿下有什么不对心思的尽管跟奴婢倒,不成的话骂奴婢也是行的。奴婢只求殿下高高兴兴的……”
  一个贝贝,一个三喜,任劳任怨听薛柔调遣。对他们,她素来宽和。
  “我怀疑我魔怔了。”她抱着被子猛坐起来,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我怎么能对薛怀义摸得下手?他那么低贱,那么讨厌……”
  三喜恍悟,原来症结出在太子。
  “那会您气极了,这才大意了。”其实三喜也觉不可思议,可她脑子笨,思索半晚得不出个所以然,这时疑问顶到嘴边,唯有找补加安慰了,“殿下千万别过意不去,明儿是正经日子,得早起,如果钻牛角尖,指定一整宿不清净,哪怕没延误,八成呵欠连连,没精打采。太后娘娘的严厉您是领教过的,万一抓着您打瞌睡,势必不能善了。说一千道一万,您当养精蓄锐应对明日的场子才是啊。”
  太后不苟言笑,秉性严肃,待人待己皆躲不过严苛二字,不过这四五年来年事已高,腿脚不灵便,不大过问诸事。
  遥想太后精神抖擞时,薛柔没少挨训,有一次不留神打碎了慈宁宫的一个花瓶,不及遮掩,太后即命她伸出手来,手执戒尺噼里啪啦打了她三手板。意在令她牢记日后不可再马虎莽撞,务必熟知分寸,三思而行。
  薛柔吓倒了,此后能不去慈宁宫就不去,实在逃不开,一定规规矩矩、瞻前顾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太后打一巴掌,帝后便给一把甜枣。所以,一家子骨肉,她尽情依赖父皇母后,对皇祖母,恨不能疏远到底。
  旧日酸楚一幕幕浮现,薛柔不禁打了个寒颤,紧忙打发三喜连吃带拿收拾利索宵夜,吹灯歇了。
  翌日,薛柔起了个大早,形容素净,随大流去往慈宁宫为太后祝寿。
  尽知太后严苛,诸儿孙未敢慢待,早早于慈宁宫外会集,景帝皇后亦不例外。
  薛柔第一眼看见了叔父成王,压抑的兴致勃然冲破禁制,轻手轻脚挪去,乍一拍成王的后背:“皇叔!”
  成王唬了一跳,捂着胸口回顾,假意训斥:“你个小鬼头,找打是不是?”
  成王乃先帝老来得子,整整和前头的哥哥姐姐差了两辈,今年刚迈入而立之年。成王待人亲和,从不自恃长辈身份而拿腔作势,欣然同众小辈打成一片。
  薛柔嬉皮笑脸道:“皇叔就嘴皮子厉害,实际上怂得很,哪个都打不过。”
  成王摇着手指头,挖苦回来:“依我看,五遍论语远远不够,应该罚你这死丫头把四书五经通通抄一遍才好。”
  这段日子没日没夜地抄书,不夸张地讲,睡里梦里都念着这档子事,薛柔实在厌倦了,忙把食指贴在唇畔,比个噤声的手势:“快别出馊主意,父皇母后那倒是其次,一旦吹去皇祖母耳根子前,我是吃不了兜着走。”
  成王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睛斜觑着面无表情的薛嘉,用胳膊肘碰碰薛柔,调侃:“你和小八可真成,把你们的老好人父皇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提,居然牵累得太子跪了大半个月的太庙。”完事竖起大拇指来。
  薛嘉、薛怀义二人,实为眼中钉肉中刺,听也听不得。薛柔的好心情陡然沉了一半,偏头往薛嘉处狠狠一瞪眼,口内不忘没好气地搪塞成王:“皇叔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比小孩子还好事,真幼稚。得,我不与你扯闲篇了,以免动静太大惊扰了皇祖母,最后拿我开刀。”
  亏得她有先见之明,方退回孙子孙女辈的队列中,慈宁宫宫门大开,以陈嬷嬷为首的两班宫人分两列排开,恭迎众人入内。
  好几年不见,薛柔对陈嬷嬷的印象仍然浓墨重彩。这位嬷嬷,比皇祖母更严肃,一张长脸时刻紧绷着,人见怕鬼见愁。薛柔不敢轻狂,一道低头,顺利规避与陈嬷嬷眼神接触的可能性。
  先由儿女进去请安贺寿,其余人等静悄悄在外等候。
  忙里偷闲,薛柔掏手绢轻轻点去额角的薄汗。前头站着薛嘉,犹如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薛嘉略略斜着身子揶揄:“原来妹妹也有害怕的时候。”
  薛柔掖好帕子,因顾忌身在慈宁宫,不可大声喧哗,便压着嗓子刺儿回去:“栽了一次跟头以后,我也意识到,原来八姐姐的心下流到那种地步。”
  姐妹情深的戏码,上演了十几年,何差这一时。薛柔咳嗽几声,弱弱道:“妹妹的话,我听不明白。”
  薛柔翻个白眼,懒得搭理她,转而盯上右前方的瘦长人形——苍白的左手自然垂落,指节很瘦,仿若抽了芽的柳条;指关节微微泛红,明明不算明显,却十分刺眼……红的,昨晚在太庙,他的嘴唇也是红的。她的手握下去,连同他瘦削的下巴也印了红,病态的、妖冶的红。
  “太后娘娘请诸位殿下进屋。”
  陈嬷嬷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将思绪拉回现实。薛柔抬手拍拍脸颊,手心的凉意恰恰好,警醒她适才的凝视越了界。
  那可是薛怀义,身为下贱,一星半点沾惹不得。
  第9章
  太后一生恪守礼法,八十岁的高龄,依然正襟危坐,背脊的线条直直的,宛如刀背一般。
  孙子孙女们依排行近前行礼说吉祥话,太后掀着薄薄的眼皮子聆听,问过安的便退至一侧。一个挨着一个,没多久,旁侧已然井然有序站了一排。
  轮到薛嘉,她不慌不忙上前,三跪九叩,蹦出来的祝词亦字字珠玑,寓意圆满;一行一动,落落大方,深得太后喜欢。
  “听闻你不久前失足跌进池塘,生了一场病。可好全了?”特属于老年人的嗓音飘扬而来,当中沉淀着荣宠一生的优雅与庄严。
  薛嘉不卑不亢回话:“多谢皇祖母关怀,孙女已无碍了。”
  太后颔首:“你先天体弱,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不容易,以后要当心些。”随后交代小宫女与了一盒天山人参。
  薛柔仔细两手接着,莞尔道:“是,孙女谨记皇祖母的叮咛。”
  紧跟着是九皇子薛通。薛通少年成名,举止有度,一样得太后欢喜,有来有回说了些话,着一个小宫女捧去两瓶止血化瘀的上等金疮药。薛通毕恭毕敬领受,踅至一侧,目光打向薛柔,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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