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他抬起手,摸了摸沈谕的脸。
“阿谕,谢谢你。”
沈谕任他抚摸着脸颊,在那干燥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师兄,你昏迷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怕你真的生气,再也不醒来了。我好像,一直在犯错,一直,在等你原谅我。”
他微垂着目光,带着温柔与愧疚。
“是我自以为是地喜欢着你,我想爱你、护你、拥有你……可我只顾横冲直撞地,把一颗心捧在你面前,想让你看到,逼你回应。”
“……我害怕离开你,想要占有你,却不考虑你的感受,很自私,是不是?我现在仍然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爱一个人,但是,我想珍视你、爱护你,想陪在你身边,想看你高兴。”
“师兄,我想了解更多你的事情,过去,现在,和未来。”
“只要你愿意。”
宋怀晏被这一连串的“甜言蜜语”砸得晕头转向。
师弟,居然一口气对他说了这么多话,还是情话!如果谈恋爱有大学,他这是悄悄去考研了吧?而自己仿佛是个留级生,拿着不及格的卷子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对。
沈谕说完,就只是轻轻靠着他,心跳声安静而柔和,如同冰雪融化后潺潺流动的春水轻轻拍打着河岸。
宋怀晏听着那春水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交缠在一起。
许久后,他说:“那今天先讲讲,我来到诸事堂之后的事吧……”
第52章 路不平
诸事堂坐落在老街僻静的一隅, 不知道已有多少年的历史,老人们偶尔提到它,总觉得有说不上来的邪乎, 似乎关于它的一切都模模糊糊, 连里面住着的人也面目不详。
大家管那里头做纸扎的人叫平叔,很多人从生到死, 都只对这个称呼有印象。
宋怀晏成为灵傀醒来,是在1922年。
时逢战乱, 死伤无数。
诸事堂几乎每天都会有人上门, 门板吱呀作响地开启, 门前破旧的白色灯笼在风里响着低沉的呜咽声,仿佛哭诉着生死轮回的无奈。
平叔日复一日地做着着冷硬的寿材和纸扎, 那是送往生者最后的归宿。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只有偶尔看向阴霾苍穹时, 眼底浮起的一缕不易察觉的悲悯。
附近街坊邻居来来往往, 但并没有谁会多停留片刻,所有人都只是一场场生离死别中的过客。
刚开始, 宋怀晏觉着诸事堂是寿材店, 人们总是忌讳着些。后来, 他慢慢发现, 老街上的很多人来购买香烛纸钱的时候,常常也会有感而发多聊上几句,但等下次遇到, 便仿佛又成了陌生人。
因亡魂数量增多, 很多执念不散的人在世间徘徊,需要诸事堂引渡的魂魄也越来越多。
平叔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如做纸扎一样平常,并不避讳着宋怀晏, 他也慢慢了解了关于引渡人的一些事。有些时候平叔也会让他一起入娑婆境,解亡魂的三千执念,续大梦一场。
平叔说,他两世穿越,却没有因太深的执念成魇,神智依然清明,是他见过的极少数干净纯粹的灵魂。
这样的性情,倒是很适合做引渡人。
可每每宋怀晏笑说以后要成为引渡人时,平叔却总是沉默着不说话。
后来,他才知道,引渡人都是已死之人,替亡魂解执可积累因果业力,得以继续留在人间。若有朝一日不想继续做了,便要找到传之承人。
平叔说,那个灵傀,原本是他准备的新的引渡人。
宋怀晏说他既然阴差阳错得了这具灵傀,那便该继承他的使命。
平叔只说,那时候是不得已才让他成了灵傀,他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不需要他承担这些责任。有他在一日,便不会让他成为引渡人。
宋怀晏看不懂平叔那时露出的少有的复杂神情,但平叔不喜,他便渐渐不再多言此事。
平叔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多数时候,宋怀晏觉得他性格温和到寡淡,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在他眼底激起波澜。
偶有遇到执念深重的亡魂,他还会露出些许喟叹,但对待活人,他却近乎冷漠到无情。
战火之下民不聊生,受难的百姓有的走投无路,会来诸事堂前等死,也有的会向他们求助,平叔都一视同仁地拒之门外。
宋怀晏来自未来,知道民国前后这段历史的沉重惨痛,但平叔不让他插手人间之事,再三叮嘱他不要对这个年代的人抱有恻隐之心。宋怀晏知道历史无法靠他一人之力改变,可身处其间,他仍然无法眼睁睁看着一切灾难的发生而视若无睹。
有次,他送完纸扎回来,偷偷救下了一个父母刚死于暴乱的小女孩,他将人藏在土地庙里,日日送去吃食,后来,他又救治了一个被打伤的劳工和一个瞎眼的老妇。
平叔看着他偷偷摸摸出去,只装作不知。
后来,宋怀晏又悄悄帮了很多人。
但那些人,大部分都没有抗过冬日的严寒。等到第二年春天,劳工得了急病而死,小女孩被军车碾过,老妇的尸体被从河里捞起。
宋怀晏才知道,他们都是已死之人,没法干预活人的命数。就算短暂地把那些将死之人留在人间,他们最后都会死于非命。
引渡人靠因果业力留存于世上,因为是已逝之人,不该和活人产生因果。他们虽身在人世间,但尘缘浅淡,无法在人间长久留下痕迹,故而在世人眼中面貌不清,事迹不详。
他们留在苍茫世间,却和这个世界再无联系,百年,千年,他们历经朝代兴衰更迭,惯看人世悲欢离合,却只能做一个看戏人。
平叔知道那是怎样的孤独无望,所以,他不希望再有人接替他成为引渡人,因此,他造了无心无情的纸人,却不想,灵傀终究还是有了“心”。
宋怀晏终究还是太年轻,他经历两世曲折人生,却第一次身陷如此铺天盖地的绝望,他做不到袖手旁观,却无能为力。
他只能求平叔救救那些人,救救这个乱世。
平叔说,引渡人无法改变现世的因果,如果强行介入人间事,需要消耗积累的业力,世人称那些为功德。
宋怀晏再次求平叔让他成为引渡人。
平叔依然拒绝了。
可后来,宋怀晏发现,那个差点饿死路边的小男孩小女孩,被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捡走,终是活了下来;那个来诸事堂买纸钱祭奠全家的妇人,找到了新的活计,不再轻生。
而平叔的鬓边,又多了许多白发,双腿渐渐需要拐杖才能走路。
再之后,宋怀晏再没有提过成为引渡人的事。
他像是认清现实,渐渐习惯了在诸事堂安居一隅的生活。外面风雨飘摇,他只安安静静地做着纸人纸马,认认真真地学着做菜做饭,照顾着平叔的生活起居。
一年后,平叔做了一个纸傀,那是个外貌二十多岁的女人,长相秀丽温婉,穿一身格子旗袍,头发烫成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是照着外面画报上那些女明星的模样做的。
因是竹心竹骨,便叫做阿竹。
平叔的技艺精湛,纸傀赋予了一点精气之后,宛若活人,身姿神态都十分灵动,除了不能说话,其余事情都是一学即会。
平叔说,这诸事堂清冷寂寞,得添一些人气。
宋怀晏知道,平叔向来嘴硬心软。他不希望他和他一样经历了无法改变和无能为力的痛,所以告诫他不要过多介入人间事,因为不希望他有牵绊,所以不愿意做他师父。
但他总还是想着,让他有接近正常人的生活,不愿他整日在死人堆里磋磨。
他听宋怀晏说过未来那个翻天覆地的新社会,他知道这段艰难的岁月总会过去,他也期待着,那样的一天到来。
有时候喝了一些酒,他便会眯着眼睛,长长叹息:“怀晏,以后你会有新的生活,可以读书工作,继续做那些你从前没能做的事情……”
他想让他坚持到一百年之后,回到真正属于他的时代。
就算他无法在任何时代留下痕迹,但他依然可以“活过”。
而阿竹这样的纸人,是宋怀晏唯一能长久接触和共同生活的人,是他在渺茫尘世能抓住的一缕“牵绊”,是永远不会背叛和伤害他的人。
宋怀晏觉得,平叔这就像是给他找了个“媳妇”,他有些哭笑不得,但对于这个从不会表露情绪的老人这笨拙的心意,他心里的感动仍是久久不能平息。
可他那时不知道,平叔在做下阿竹时,便是已经知晓自己能陪伴他的时日有限。
在诸事堂的这些年恍如隔世,宋怀晏渐渐淡忘了云州之事,虽然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心脏钝疼,但看惯他人生死执念后,便也对从前之事释然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