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嘴唇微不可察地蠕动一下,无意识地舔了舔唇面。
“记得给我写信……不,还是不用了。”他苦笑,“我怕知道你在何处,就会忍不住去找你。”
“若是我又一时昏头冲到四九城,你这身子骨又该被我吓出个好歹来。所以我心里记着小妈就好。小妈会记着我吗?”
叶观挪了一小步,阮逐舟看见他帽檐下暗沉沉的目光,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眷恋。
“会记着我吗,阮逐舟?”叶观问。
阮逐舟的呼吸不由自主放缓,放轻。
他们望着彼此,眼里只剩下对方。不知过了多久。
叶观败下阵来,率先侧过头。
“怪我问了个蠢问题。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讲过吧。”
汽笛反复鸣响,催促着乘客登船。最后道别的行人们不约而同向舷梯的方向靠拢,阮逐舟和叶观站在原地,像湍急人潮中一叶逆流不前的扁舟。
阮逐舟想说我真的用不着这些啊,继而又想笑,为叶观跳跃的脑回路和自说自话的决定。可是他笑不出也道不出,幼稚的情绪作祟,让真相无地自容。
他看着叶观拉过自己的*手腕,掰开他不知何时握紧的手,将船票放在他掌心。
“阮逐舟,”叶观道,“恭喜你重获自由身。”
他下定了某种决心,拎起皮箱放到阮逐舟手里,转身逆着人流向远处的轿车走去。从阮逐舟的角度,可以看见对方遮掩地压了压帽檐。
飞速流逝的半年多时光,让叶观的身姿更加结实笔挺,步伐也稳重矫健,唯独背影看着不那么自然。
阮逐舟恍然记起,从前在叶家,这小子挨骂挨打之后挺着脊梁走出去时,也是这般若无其事,故作潇洒。
阮逐舟嗤笑,随即笑容如滴水入沙,消失不见。
他把船票放回口袋,拎着皮箱转身,背对着叶观往舷梯的方向慢慢走。
滔滔江水拍打码头岸边,忽然,一个快被他遗忘的,愉快的声音闯入脑海:
[恭喜宿主,副本任务成功!即将对接下一个世界,请宿主做好准备……]
阮逐舟的脚步猝然停下。
他眨眨眼:“什么任务?”
07号也被他的反应搞蒙了:[就是这个副本一的最终任务啊,宿主,您已经触发了通关的全部条件,马上就可以为您安排穿越到下个副本世界了哦!]
阮逐舟:“按你最初说的,叶观应该把我杀掉才——”
他想说就在刚刚这一分钟,自己已经修改了计划,打算在客轮夜间行驶的时候从船上跳下去,这样他一死,如果不能通关,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重头再来。
系统明明告诉过他,除了要“主角出人头地”,他们这些反派也必须由主角亲手复仇。
可叶观已经放过他了。他是怎么通关的?
[根据系统检测,您在大宅院养病期间,主角叶观对外宣称,叶家全家人死于牢狱,不久之后他又新迎娶了一位夫人,因为是秘密成婚,没有任何人知道新婚妻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至此,‘叶家四太太’这个身份在沪城彻底宣告了社会性死亡,同样也没人知道叶观真正迎娶的人是‘阮逐舟’,因此理论上‘阮逐舟’的死亡结局已经达成。]
阮逐舟愣了一瞬。
那个不欢而散的“洞房夜”,居然是叶观精心设计,用来遮人耳目的手段。
[如今的华国已经没有阮逐舟这个存在了,]07号提醒道,[宿主,不信您看看,叶观特意为您买的船票?]
阮逐舟又把船票拿出来,之间最下面的落款上印着几个小字:
持票人,阮先生。
阮逐舟心里默念了一遍,陡然顿住呼吸。
好半天,他哽了哽喉咙:“这方法有漏洞。一旦有人知道他娶的妻……娶的人是我,‘阮逐舟死了’的事情就会败露。”
07号道:[话是这样说,不过主角现在已经没有亲近的家人和朋友,只要他终身不娶,不就永远不会露馅了?]
阮逐舟垂下睫羽,看着正前方的舷梯。
07号在他脑中叽叽喳喳:
[宿主,我现在对您只有一个字,服!说实话,一开始我还不大相信会有不按主宇宙设计的路线也能通关的宿主,可是您做到了,而且还是提前通关!]
[正常情况下至少需要再过一年,主角才具备绝地反击的条件。可现在叶观不但提前报仇,还成为了师团将领,看着可真风光呀,比继承叶家那破烂大烟生意强一百倍!]
[宿主您好厉害,这副本世界的速通方式,还真的让您发掘出来了……]
阮逐舟像听不见似的,静静伫立在原地。
07号不觉有异,接着道:
[对了宿主,正常来说副本世界的转移需要在任务判定完成后间隔几天再执行,不过考虑到您复活心切,我已经为您申请立即启动穿越程序……]
阮逐舟忽然说:“慢着。”
07号忙住口。阮逐舟道:
“不用了。我要在这里再待上几天。”
[——啊?]
07号惊讶。
阮逐舟最后望了一眼那客轮。甲板上有船员在不断冲着还没登上舷梯的旅客招手,呜呜的汽笛声愈发频繁。
他抬脚,却并没踏上舷梯,而是走到岸边,放下皮箱,拿着那张船票,问:
“按照规则,我可以停留多久?”
07号:[最多三天。当然,只要您需要,我随时可以为您安排转移。]
阮逐舟伸出手臂,指尖一松,写着阮先生三个字的船票在空中荡过几道弧线,落入东流的江水之中。
07号:[宿主……]
阮逐舟置若罔闻,重新提起皮箱,转过身去。
来时送他的那辆轿车,早已消失不见。
他扬起唇角:“好。三天时间,已经足够了。”
*
夕阳危垂时,叶观回到空荡的祖宅。
一来一回,只少了一个人,然而再置身于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宅院,心中所剩,唯有深切的厌恶与悲凉。
门口的卫兵给叶观敬礼打报告:“少将,指挥部来电说,一周后可能要和其他师团的人开一个会,那边的意思是看您方便,如果您需要,可以把会议地点设在这里,我们派人加强安保……”
叶观一路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去给他们回电,最迟后天,我会搬回指挥部。”
卫兵意外:“……是。少将,那,那位先生房间里的那些东西?”
叶观目不斜视穿过院子,边走边道:“你说的是你们买给他解闷儿的书?该扔的都扔掉。”
卫兵迟疑:“不是的,少将。是……一些私人物品,不知道是那位先生的,还是,呃……”
他没敢说“少将您送的”,因为不等他讲完,叶观已经停下来,侧过脸。
“你们给他收拾行李的时候落下了?”叶观语气逐渐严肃,“不长眼的东西,要是把什么要紧玩意儿落下了怎么办?”
卫兵吞吞口水:“说是要紧,倒也不那么要紧。有点贵重,不过若是论平时用不用得上……”
叶观失去耐心,丢下支支吾吾的卫兵,改道向西院厢房走去。
两分钟后。
残阳如血,在地面投下细长斜影。
叶观步履匆匆,来到熟悉的厢房门外就要推门,手却在门板前顿住。
某种近乡情怯,却远比那更孤独的感觉丝丝缕缕,侵入四肢百骸。叶观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轻吸一口气,将门推开。
门扉旋转而开,泄入一地晚霞,与男人被拉长的剪影。
同时被照亮的,还有屋子里的墙壁,帷幔,床铺,桌椅,目之所及陈设如旧,仿佛不多时,屋子的主人便会从院子里那棵流苏树下慢悠悠走回来,倚回床头,懒翻闲书。
叶观迈入厢房内。
他的注意力忽然被矮柜上整齐摆放着的某样东西吸引。于是他走过去。
一个木盒子,和一件叠好的红色婚服。
叶观终于明白了。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探向那叠起来的婚服,犹豫一秒,掌心抚上那绣着云纹的衣装,流水般的触感熨帖地贴合上他手掌的每一寸肌肤,他轻轻抓握,布料便堆起几道褶皱,溢出指缝,仿佛与他十指交握。
叶观面无表情,可回到叶宅时便冷着的脸却渐渐不再阴霾密布。
他又看向桃木盒子。
这次他凝望的时间更长,陷入沉思一般,又似乎有所顾忌。
然而最后叶观还是抬手,覆上盒盖。他阖了阖眼,将盒子打开。
流光溢彩的背云项链正静卧在黑色的天鹅绒衬布上,剔透的光泽倒映在叶观瞳孔深处。
他怔了一下,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低笑出声。
在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呢,叶观心想。若是把这东西带走,就不是阮逐舟的作风了。
不知怎的,他想起当时阮逐舟曾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他们的不期而遇,是错位的人生中最离经叛道的一段交集。无数迹象向他揭示阮逐舟如何利用自己对家族的的仇恨,可他用仇恨的血反哺罪孽的欲,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